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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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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北京會吃苦頭的。」小宗說著直歎氣,「在這兒,至少我還可以幫幫她。」 「小宗,你不要糊塗,你這不是幫她你是害她。」 「李越,我不糊塗。」小宗大聲地,然後是心平氣和地說,「以前,我是糊塗。」 「你愛她?」 他不敢對自己說的話,別人幫他說出來了,小宗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宗,你是有老婆的人,還有那對龍鳳胎呢。而且,」李越狠了狠心,「周蒙可不愛你。」 「李越,有沒有這種可能?」小宗轉過頭來,圓眼鏡後面目光真摯,「即使不愛一個人,也會喜歡看到他。」這是小宗嗎?那個瘦小單薄瑣碎的南方男人? 「有可能。」李越有一點瞭解。 「我也喜歡看到她。」 「僅僅喜歡?沒有欲望?你會不想?」 在夜色中李越都能察覺出小宗一下子面紅耳赤的。 小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他說:「我對不起李然。」 小宗的本意是,畢竟是通過他,李然才認識了杜小彬。 李越卻是另一種理解:「別逗了,你是對不起你老婆。」 小宗歎氣:「我什麼也沒做啊。」 要說美人,小宗的老婆才真正是大美人呢,美得像一張畫。 「你可別跟我說你老婆不理解你。」李越警告他。 小宗笑笑:「你猜怎麼著?這不是我說的,這是我老婆說的,她現在最喜歡說:宗禹,我越來越不理解你了。」 「濛濛呢?濛濛就理解你了?」 小宗接下來的一句話,李越印象至深。 「她什麼都不說,我知道她都理解。」 真正讓周蒙下定決心去北京的,還是另一件事。 1995年國家住房體制改革,江城是試點,而精儀所又是江城的第一批試點單位。來找周蒙談話的是精儀所副所長和房管科長,副所長周蒙多次見過,四十出頭,姓黃,她媽媽以前總是一口一個「小黃」。 顯然房管科長是唱白臉的,一上來就說,她家這房子按照中央某檔,她是沒資格買的,如果她真要買,價格是兩萬多塊。 小黃在一邊歉意地解釋,讓她買房子已經是照顧了,至於方老師的工齡補助,因為,這個……就沒有辦法再照顧了。 房管科長又說,這房子明年所裡就要拆,重新蓋六層樓的宿舍。 周蒙問,如果房子拆了我住哪兒呢? 小黃說可以給你安排一間過渡房,在集體宿舍裡,反正她是一個人嘛。不過以後你如果要住同等面積的新房子,價格上要追加一點。 「小劉,大概加多少?」 「黃所長,還沒細算,最少要1萬吧。」 黃所長更加歉意地看著周蒙:「你看,周蒙,是不是需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我們過兩天再來。」3萬多?那不用商量了。 房管科長冷著一張臉:「咱所裡定的,買房款從今天開始,兩個星期內交齊。」這樣不把人放在眼裡的冷臉,周蒙要到以後才見慣見熟。李然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懂的世故人心,從現在開始,在隨後的一年裡,她全懂了。 當下,周蒙還是和顏悅色地說:「房子我不買了,我爸爸的意思是讓我教完這學期就去北京。」是她爸爸的意思,卻是她哥哥拿的主意。 跟周從誡不同,周離不是一開始就想讓周蒙到北京來的。首先他覺得妹妹的性格和生活習慣都跟不上大城市的節奏。其次家裡也不好住,兩室一廳的小單元,周蒙一來爸爸就得睡沙發,不是長久之計。現在情況不同了,爸爸住到丈母娘那兒去了,所裡蓋的新樓也快封頂了,周從誡去年評的博導,周離今年評上了講師,他們家怎麼也得分套三室兩廳。 不過最終讓周離改變態度的還是小宗的一個電話,按小宗的講法,周蒙已經有點兒病態了。周離沒把小宗的電話告訴周從誡,何必讓老人擔心。 周從誡是早就想讓女兒到北京來,可工作呢?尤其難辦的,戶口呢?王心月提過可以幫忙,也只是提提的。周離一句話就給他爸吃了定心丸,周離說:「要什麼戶口?嫁個出國的,直接拿美國戶口算了。」周從誡尚有餘憂:「周蒙好像不太想出國吧,她又是學中文的。」 周離一哂:「不想出國?到時候就想了。學中文,那還不等於什麼都沒學?」離開江城去北京,周蒙始終是猶豫的,即使到最後,把家裡該賣的賣了該托運的托運了,都上火車了,她心裡還是覺得她要回來。 她沒有回來,但她是想回來的。 後來,都在美國了,周蒙有時候還會想,也許哪一天,等她四十歲或五十歲的時候,可以退休了,她真的會回來。不一定是江城,但一定是江南的小城。在地理上周蒙並沒有歸屬感,從她父親的籍貫說,她算浙江寧波人,不過她從來沒有去過寧波,連她爸爸都幾十年沒有回去了。生在蒙城,長在江城,可是她連一句本地話都不會說,在江城她們家是沒有根的。 不過等在美國買了房子,拿了綠卡,又慢慢地申請公民了,周蒙漸漸意識到她回不來了,也不想回來了。似乎是為了不給自己留退路,似乎是為了逼著自己離開,周蒙一早就把她去北京的計畫跟語文組的老師說了。不久外組的老師就知道了,再不久校領導也知道了,等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連她班裡的學生都來問她了。問她的是她的小班長,很可愛聰明的一個小男生,圓圓臉大眼睛,好像一隻白皮膚的大熊貓。周蒙斷然否認。 其實周蒙最留戀的就是這一班學生,到底花了些心血傾注了感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個班上的小孩子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們的故事,才剛開了個頭。只有看著別人的故事,才會暫時忘記自己的故事。 周蒙當老師的體會是:改變一個人是很困難的,即使是初中的小孩子。她只做到了理解。離開江城的那天是個下雨天。 上午周蒙最後一次去四中看她的學生。今天是學生放暑假一周後第一天開始補課,每星期補三個半天,補英語、數學兩門。不補不行,別的班都在補,她的班不補就得落後。 她的班,馬上就不是她的班了。 周蒙在上課前來到教室,一周沒見,學生見了她親得不行,圍著她七嘴八舌地爭著說這兩天都去看什麼電影了到哪兒玩了。男班長和女語文課代表在吵嘴,他們吵的是班裡應該先組織男子足球隊還是女子排球隊。周蒙一直不主張班裡組織這隊那隊的,怕學生心玩野了影響學習。可是今天,她想了想說:都組織,明天她就把球買來。教室裡立時歡聲雷動。 直到上數學課的楊老師來了,周蒙才走出教室。楊老師接替她當二班的班主任,對學校的這個安排周蒙滿意極了,數學老師當班主任對學生有好處。 周蒙站在視窗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學生,她的眼睛要是攝影機就好了,她真想攝下每一張小臉,每一個生動新鮮的表情。 她以為至少有三年的時間呢,沒想到這麼快就離開他們。 雨還在下,止不住的不僅是雨,還有她的兩行細淚。 在那列徐徐開動的火車上,李然的眼淚也曾經這樣止不住地流下來。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麼不可以講清楚? 他為什麼不敢面對她? 他當然不敢面對她,就像周蒙無法面對著自己的學生說:「我辭職了,下學期我不再教你們了。」不跟相愛的人說分手再見,我們是那麼怯懦地無法面對背棄。 背棄,因為更愛自己一點。 理想主義者也許會說:只有忘我的愛才是愛,愛的不夠就不是愛。 現實主義者會說:生活中多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我們甚至懷疑,前者是否存在?雖然遠遠不夠,但是我們愛過。 去火車站送周蒙的只有小宗。 行李是隨車托運的三大箱加一個隨身的小拉杆箱。 家裡的電器、值點兒錢的傢俱都是小宗幫她賣的,不值一賣的都送鐘點阿姨了,一些專業書和外文資料周蒙留給了所裡。 她把一個排球和一個足球交給小宗,叮囑他明天給學生送去。 「別忘了,我答應明天給他們的。」 「你吩咐的,我還能忘嗎?」小宗笑著回了一句。 同樣是一個雨後,窗外,樹上,知了一片地鼓噪著。 行李都搬下去了,周蒙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怎麼也合不上大門。 合上了這扇門,媽媽出差就回不來了。 小宗上來看她還在門口站著。 「沒忘什麼東西吧?」 「沒有。」 她合上門,鎖好,又推了兩下,把鑰匙留給了小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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