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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冷吧,你?」戴妍抓住周蒙縮著的兩個肩膀,「咱們出去吃飯去。」

  「別出去了,就想在你這兒喝點稀飯。喲,鎮江醬菜,在哪兒買的?我一到北京就想吃鎮江醬菜。」

  「跟我一樣,賤命一條。」戴妍拿起電鍋抓了兩把米,回頭問道,「周蒙,你說,人活著什麼最重要?」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她都已經失去了。

  過年,李然攜眷回了西安。

  杜小彬生了個女孩兒,9月底生的,女孩兒生下來還不到四斤,弱得像只貓,杜小彬就叫她咪咪。李然是接到電報才趕回來的,做手術都是杜小彬自己簽的字。她的預產期提前了,因為胎位不正,那麼小的孩子杜小彬還是挨了一刀,縫了二十三針。

  李然沒想到初生的嬰兒會那麼小,而且,那麼醜,一臉的皺紋,醜得讓他發愁,還是個女孩子呢。可是,看著這個小丑東西,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杜小彬看來,這是她丈夫半年多來最愉快的笑容。

  嬰兒真是天使。

  說起來,是她的丈夫,從她懷孕後他就沒再碰過她。

  杜小彬不認為李然是顧忌她懷孕的緣故,要說顧忌,他也太顧忌了,難得在家,還是跟她分床睡的。不僅分床還分屋呢。一開始他們在昆明租房子的時候,李然就堅持要租兩室一廳,她勸他,你又不常在家,一室一廳夠住了,省點兒是點兒。李然的理由是不久就要請小保姆,多一間房子方便。到她懷孕七個月,李然請了小保姆照顧她。小保姆是在客廳搭折疊床睡的,至於李然自己住的那間房,只要他不在家就鎖著。而李然什麼時候在家呢?他在雲南全省的各旅遊點輪著跑,兩個月也不會回一次家。家裡又沒有裝電話,李然在外頭隔個十天半個月會給她寄張明信片,不過是讓她知道他在哪兒了。可是,說他對她不好吧,當時他脫離報社要買個自己用的尼康單反照相機,手頭那麼緊,還是先給她買了台電腦。電腦,那是當時除了李然,杜小彬最想得到的。有了電腦,寫稿改稿,不僅是一件快樂的事兒,而且幾乎給她帶來快感。

  幸虧她可以寫稿,不然,那麼日日夜夜地等著他回來非把她等瘋了不可,尤其在生理期,在她特別想要的時候。

  懷孕期間,杜小彬在寫她的第一部長篇:《逝水》。

  在卷首,杜小彬想也不想地寫下:看著一個人的現在,你體味到的是她的過去。是覺得抱歉了,李然這次回來對她態度特別好。

  從醫院回家,杜小彬因為腹部沒有拆線,走路還好,一上樓梯就會牽痛。他們租的房子在三樓,是李然抱她上去的,他跟她結婚杜小彬都沒有覺得這樣幸福,可惜樓梯太短了。

  到了三樓他有點兒喘了。

  「我重吧?」

  「不重,」他把她放到床上拉開毛毯,「應該再胖點兒,你還要給咪咪餵奶呢。」

  「李然,」她按住他的手,「你現在可以跟我離婚了。」

  他轉身給咪咪換尿不濕。

  通常女人提到離婚分手之類的,包含三個層面的意思:試探,抱怨,懇求。李然把咪咪裹好放到杜小彬懷裡。

  「小彬……」他沒有說下去,嘴唇碰了碰她的臉。

  這天晚上李然是在她身邊睡的,他睡著了,杜小彬沒有,她很少有機會這麼近地看著他,她很少有機會這樣細緻地撫摩他的身體。

  從醫院回家的第二天中午,家裡來了個杜小彬不太願意見到的人。她當時在床上,小保姆在洗衣服,李然去開的門。

  「您找誰?」她聽到李然問。

  「我找杜小彬,」杜小彬一聽,已經知道大事不好。接著,她又聽到對方說,「我是她媽媽。」她就是杜小彬的媽媽?李然馬上想到的是,她是養母還是生母?應該是生母,因為按照杜小彬的描述,她的養母陳梔子是個面黃肌瘦的病西施,而面前的這位中年婦女,微胖,相貌平庸,面色紅潤。「我是李然。」李然還解釋了一句,「小彬的丈夫。」

  「李然,你就是李然,這怎麼話說的,都沒見過你的照片。我接到你的信就趕來了,孩子的戶口正在辦。」信?前兩天李然是把咪咪的出生證等文件特快寄給了樅陽的杜有康。那麼說,她就是陳梔子了,李然遲疑地接過陳梔子手裡兩個灰撲撲的50年代的旅行包。

  杜小彬這時從裡屋出來了,叫了聲:「媽。」

  誇張固然是一種文學修辭手法,但這實在不是李然能夠想像的陳梔子。不說別的,就算倒退二十年,杜小彬這位媽也不會像一朵花啊。陳梔子倒像個當老師的,嗓門洪亮快人快語,還有點兒自說自話。陳梔子看到咪咪就把她抱起來,從衣服內袋裡摸出個小小的銀手鐲給孩子戴上,嘴裡嘖嘖的:「小,跟小彬剛生下來一樣小,小貓似的。」

  「媽,你身體還好吧?」杜小彬問。

  「我沒病,就是你爸,3月又住了次院。他那個哮喘就那樣,一到春天准犯。」陳梔子放下咪咪,「唉,你呀,也不知道寫個信,不過看你過得挺好,我就放心了。——躺下,小彬你快躺下,剛生孩子可不敢著涼。」陳梔子把女兒按到床上,又在衣服內袋裡摸索了一會兒,這次摸出個手絹包,她把手絹包塞到李然手裡。「我跟小彬她爸的一點意思,給孩子的。」

  在拉薩,結婚的時候,杜小彬家裡也寄過五千塊錢,李然當時就覺得小彬的養父母對她其實還算不錯。李然禮貌地說了句:「謝謝爸爸媽媽。」

  這一聲叫得杜小彬媽媽心裡喜都喜翻了,這麼個懂事體面好心性的女婿就是前世修也修不到啊,何況自家女兒還是……

  「李然啊,我跟你還是本家呢,我也姓李。」杜小彬的媽媽自稱姓李名娟。杜小彬在一邊晃著咪咪的搖籃。

  李然不理解:杜小彬以為這種事也是騙得過的?

  李然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想報復一個人。

  當天下午李然就走了。

  李然走後,杜小彬跟她母親大吵一架。

  到底是生母還是養母?杜小彬只有一個母親。

  至於陳梔子,原型是一個鄰居,作家是天生的,不如說,作家是情不自禁的。李然這次真的走了很長很長時間,這次,連明信片杜小彬都沒有收到一張。等李然回來的時候都快過年了,咪咪已經有十一斤了。

  他回來是在晚上,杜小彬一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奔到門口,李然見到她第一句就是:「咪咪好嗎?」

  「好。」如果沒有女兒,他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他放下攝影包,先到裡屋看女兒,從裡屋出來,看見她在廚房切菜,簡單地說:「我吃過了。」

  以前雖然也冷淡,可他一向喜歡吃她做的菜。

  「小霞呢?」他問的是小保姆。

  「我讓她走了。」杜小彬放下菜刀,「已經燒上水了,你等會兒洗個澡吧。」他「嗯」了一聲。

  「李然,我媽的事兒……」他不問,她得說。

  李然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可以不聽嗎?」

  杜小彬也不是沒有自尊心的人,可是,他是她丈夫啊,她心裡總覺著,要不是她媽這次來,李然已經跟她好起來了。

  在漆黑的走廊裡,杜小彬慢慢走近,她輕輕推開門,「吱呀」的一聲。

  昆明的冬天一點兒不冷,李然蓋著條薄被,兩條胳膊交疊著墊在腦後。

  即使睡著了,他都是一副想心事的樣子。

  她小心地把手伸了進去。

  沒想到,他是裸睡的。

  杜小彬解開自己睡衣的扣子,緊貼著他的胸口抱住了他。

  他的身體,是那麼溫暖,溫暖得近乎燥熱。

  只一會兒,李然就有了反應。

  他用胳膊緊緊地箍住了她,臉埋進她的胸部。

  「寶貝,」他含糊地說,「跟我走吧。」

  杜小彬一個勁兒地點頭,這時候,他不論說什麼她都會答應的。

  他像小孩子那樣纏著她,尋找著她的嘴唇。

  「濛濛,我愛你。」他低聲說。

  杜小彬一動都不敢動,眼淚瘋狂地流了一臉,為他也為自己。

  李然一下全醒了。

  裡屋,咪咪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

  杜小彬和李然兩個人,同時直起身跑過去哄孩子,李然沒忘記順手拽了條褲子穿上了。轉天早上,杜小彬在裡屋聽到李然一早就出去了。

  中午的時候,他才回來,買了不少菜,杜小彬正在客廳收拾行李,她看到他說:「我馬上收拾好了就來做飯。」

  李然靠牆站著,抽出一枝「桂花」,在煙盒上磕了兩下。從大學畢業以後李然就是抽雲煙,到了雲南他開始抽「桂花」了,一包雲煙的價錢能買三包「桂花」。

  有兩種女人,一種是生了孩子就變醜了,另一種是生了孩子反而變得嫵媚了,杜小彬屬於後一種。杜小彬已經準備好李然跟她攤牌了,她可以帶咪咪回樅陽,她可以跟他離婚。然後,她聽到李然的聲音在說:「過年跟我回西安吧,爸爸媽媽想看看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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