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
七 |
|
下課了,天下起雨來,周蒙不耐煩地打著傘,離宿舍門口還有十來米遠,她無意中抬起頭,心裡先就緊了一下。站在門口紫藤樹下的那個人,是李然。 他沒有打傘,雨絲斜斜地落在寬寬的肩膀上,淡淡的輕煙從指間升起,他的側影從一開始就吸引她的視線。一個梳馬尾辮的女孩提著雙拖鞋蹦跳著撲向他。周蒙眨眨眼睛,定睛再看,哎,不是他,他還應該高一點,仔細看起來又完全不對了,肩膀也不對。可是,剛才,第一眼,真把她唬住了。耳邊,學校廣播裡,羅大佑那首《戀曲1990》又在空中回蕩,曲調委婉得讓人禁不住回首,一路上丟失了的還是無意錯過的,那生命中的美麗。 周蒙經過那對戀人身邊的時候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他們,男孩子的面部沒有他的背影看起來那麼老練,兩個人喁喁細語,渾忘了身外這個斜風細雨的世界。 吃火鍋的第二天,李然並沒有來找她。周蒙在宿舍裡整待了一天,每一次有路過的女生來叫「119外面有人找」,她就跑出去看,每一次都不是他。戴妍看出了端倪,附在她耳邊說:「別急,周蒙,每個人都看得出來,李然那傢伙迷上你了。」 他並沒有迷上她,因為他沒有來。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他始終沒有出現,也許就不再出現了?或者像他說的一切完全是一個偶然。當然他可能出差了,不然在路上她也有可能碰到他的,報社、精儀所、師大正好形成一個正三角,可是以前她也沒有碰到過他啊。而且,如果他真的在乎她,他至少可以寫信。周蒙懊悔忘記告訴李然她家裡的電話號碼,話說回來,誰讓她沒經驗呢? 看著那對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周蒙不想再回到宿舍傻等,給她的高中同學袁兵掛了個電話。袁兵不算她的男朋友,只是個男性的朋友。現在,周蒙寧願跟袁兵去逛街看電影,輪著攤子吃各種小吃直吃到嘔吐。也不能靜靜地坐在任何地方,一靜下來她就會想到他,想他看她的樣子。 晚上,看了兩場外國電影已經筋疲力盡的周蒙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她媽媽敲她房門警告她不要看得太晚,不然早上又要賴床。「何以解憂,唯有武俠」,這是周蒙哥哥周離的勸世良言,她現在信了。為了防止胡思亂想,她一定要看得睜不開眼睛,才能順利跌入夢鄉。在當晚,失去知覺的刹那,她眼前最後一個畫面是李然看著她說:「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 周蒙的母親方德明女士是清華精儀的高材生,一生熱愛科學,鄙視庸俗的飲食男女。她那一代的知識婦女認為女孩子熱衷鬧戀愛就絕不能有出息。她很早就發現女兒思想不健康的苗頭,小小年紀就迷戀《白雪公主》《灰姑娘》這樣的愛情童話,說起什麼王子啦公主啦小臉爍爍放光,這還得了?母親果斷地沒收了女兒所有的童話書。這一事件是周蒙個人成長史上不堪回首的「焚書坑儒」。 周蒙小時候其實長得最乖不過,面孔圓圓的,眉眼楚楚,皮膚雪白。所以周蒙小學時的外號叫「日本」,到了初中又改為「緬甸」。進入青春期的周蒙個性孤僻,靦腆得從不跟男生講話。由於不長個兒營養過剩,十四五歲的周蒙是個極不快樂的小胖姑娘。她那時已背著媽媽看完了整部《紅樓夢》,理想中的自己應該是骨瘦如柴見風就倒的林黛玉,可是在現實生活中的這個小胖姑娘偏偏喝涼水都長肉,她恨。 到了高二,周蒙總算躥個兒了,人瘦了小臉也長開了,仿佛一夜之間她就成了個楚楚動人的少女。學校的男生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她,她的最新外號是「細腰」。也不是腰特別細,少女很少有粗腰的,是腰身顯得格外的纖細。暴發戶式的美麗並沒有使周蒙特別活潑起來,只是使她母親更加警惕,從周蒙有了月事母親就像防賊似的防著女兒早戀。周蒙可以歸到那類內心世界比較豐富的小孩子,想的要比做的多得多。她其實一早傾心母親的一個研究生,姓莊名嚴,比她大十二歲都不止,而且人家有妻有子的。第一次認真喜歡上莊嚴她還不到十一歲呢。他教她畫人體石膏素描,是在他家裡。他妻子不知為什麼跟他大吵,他一句話都不講,沉默得像山一樣,令人又敬慕又憐愛。 當周蒙確信自己變得美麗的時候,她最渴望的就是讓莊嚴看見自己。夏天的傍晚,他和妻子帶著兒子出來散步,他看到她,眼睛一亮。 周蒙是知道一點兒母親的秘密的。 周蒙還不到六歲,上幼稚園大班時,一個夏天的下午,媽媽給她和哥哥都換了新衣服,媽媽自己則少有的穿了一條隱花的連衣裙。周蒙滿以為他們要去公園了,但是沒有,也沒有客人來吃晚飯,可是媽媽一直抬著眼睛瞟著門口,周蒙讓她弄得怪緊張的。周蒙記得,她和哥哥看動畫片時,終於來了個叔叔。周蒙看到叔叔就像爸爸每次回來時那樣提著個大灰包包,由此判斷叔叔剛剛下了火車。叔叔送給他們很昂貴的荔枝吃,她那麼小都覺得這個叔叔一副好看樣,留絡腮鬍子呢。叔叔和媽媽在客廳裡輕聲講著話,她尖著耳朵也聽不清,只有哥哥這個傻蛋還目不轉睛地看著《鐵臂阿童木》。叔叔待了好久才走,等媽媽送他回來時,周蒙看到媽媽側著臉在幽暗的門廳裡站了一晌才進來。 她是哭了嗎? 媽媽愛爸爸嗎?他們大人們是不講愛的,反正周蒙是這麼看,媽媽總是老周老周的,然後事情一件件吩咐下來。本來爸爸媽媽就是兩地分居,即使一年一月聚在一起也從不見他們有任何親昵的表現。為什麼要兩地分居呢? 上學後,周蒙才逐漸知道,媽媽方德明從清華大學畢業後分到大別山區一個公社中學教書,70年代初才輾轉調到省城的精儀所。周蒙要到以後在北京父親身邊生活時才曉得,爸爸周從誡是一直努力爭取把媽媽調回北京團聚的。到了80年代初總算等到個機會,因為工作單位不對口,媽媽居然放棄了。那時候媽媽在精儀所剛評上副總工程師,躊躇滿志準備大幹一番。後來老周又想從北京調到省城來,她也不同意,堅持說在北京在高能物理所更適合他的事業發展。 一切都僅僅因為媽媽看重事業嗎? 周蒙和哥哥從小跟著媽媽,感情上是跟媽親,但是長大了他們都更喜歡爸爸,跟爸爸什麼都好商量,他又特別好欺負,口袋裡只要有錢,讓買什麼就買什麼,回家還是他挨媽媽訓。周蒙剛發育的時候,媽媽總是要她扣著吃,怕她長得太胖,爸爸就不管,一直說女兒漂亮,說一白遮三醜,也不嫌她思想早熟,給她買過《包法利夫人》。他們家,是標準的慈父嚴母。 轉眼就到6月了,如果把李然比作一頁書,無論如何應該翻過了吧? 《戀曲1990》依然一唱三歎地在校園上空回蕩,有時候,在匆匆的步行中周蒙還是忍不住回首,他在哪裡呢?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她還會見到他。 李然從東部山區回到江城時已經八點多了,他這次是編在報社的要聞組,跟著新任省委書記去的東部山區幾個貧困地市縣。大部隊在五月底就回來了,他一個人在當地一個偏遠山溝裡多待了幾天,拍了不少山區小孩和瘦成一把骨頭的老頭老太太,可惜那裡的水土不養女人,姑娘們沒幾個水靈的。李然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在四川嘉陵江邊拍過不少美麗的農村女孩,女孩的眼睛都是碧清碧清的。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睛在眼前悠來悠去,他可能比自己意識到的更想念那雙眼睛,想念得多。她在等他回來嗎?無邊的夜色裡李然找不出一絲線索。 李然洗完澡直接回了宿舍,離老遠他就聽見李越在他們宿舍嚷嚷,李然知道同屋的張訊正追李越。張訊是轉業軍人,黨員,在報社管後勤。 李然一進門,看到男男女女站了一屋子,李越看到他特高興:「呵,大功臣回來了,跟我們蹦迪去吧,送的票,你一個窮山溝回來的人還不去開開洋葷?」李然說:「好啊,不去白不去。送飲料嗎?我兜裡可就十塊錢了。」 一屋子人哄著一邊走出宿舍一邊笑他窮,問他是不是都大公無私支援山區扶貧去了。張訊說:「扶是扶了,扶的都是姑娘。」眾人又笑。 李然警告他不許造謠。 李越半真半假地說:「說起姑娘,李然,要不要把你那個小朋友一塊兒找來啊?」張訊來勁兒了,說:「他哪兒又來個小朋友?李然,你廣州那女朋友前兩天可又來電話了,追著問你小子什麼時候回來呢。」 李然否認道:「不是我女朋友,是同學。」 當然沒一個人信,有人小聲提起市台那個女的,姚姿。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