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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他被輕輕推出了院門,他站在門檻之外。門檻之內也許是他所有的舊日,他呆呆地瞪著迷龍老婆,也瞪著她身後的——迷龍在那裡打量著自家地屋簷,一切象他生前一樣,只是他的世界似乎與世隔絕?這個愛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

  迷龍老婆:「我原諒你了。我在你身上聞到迷龍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門關上了。上了閂,死啦死啦呆呆地瞪著門,門裡邊有一個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個活的孩子,和他不在地老爹。

  死啦死啦呆呆地瞪著那道門。渾身癱軟。

  我帶著我的沮喪回來。我遠遠就看見死啦死啦用一種見了鬼一樣的步伐逃進巷道裡,那不奇怪。幾乎是每回來之必行。我追在那傢伙身後,那傢伙倒溜得比兔子還快,我剛跑到巷角他已經轉了下一個拐角。

  我:「你不要跑!全顛下去吐都吐不出來!」

  沒得回應。我追著那傢伙,那傢伙跌跌撞撞,有時失魂得撞在牆上。他整個就一隻被煙熏暈頭了的蒼蠅,可就這樣,我一個瘸子又如何追得上兩腿完好的人。

  後來他消失了,迷龍的家就在禪達這座無牆之城的邊沿,我跑到了巷道的盡頭,看見巷頭盡處,城外遠處碧綠油油的農田。

  我從巷道裡跑出來,看見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間。本地人一向願意把死人喪得離住家近點,於是他也站在荒墳之間,一場拖得太久地戰,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他站在疊疊的墳堆和墓碑之間,長明燈和殘香冒著冉冉的煙。

  我愣了一下,但屍堆裡爬過的人,真拖具死屍來怕也只會讓我愣得一下。我猛撲了過去,捶他的脊背。

  我:「你吐啊!再不吐出來就全完啦!」

  我使了那麼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僂起來,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來了。他抱著一個墳頭開始嚎啕。

  現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帶這樣的。

  我:「你是要水?我去找水!」

  沒有理我。只有嚎啕。

  我:「……這是誰的墳啊?你跟做孝子似的?」

  他嚎啕,嚎到拿腦袋撞墳頭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個死人!死了那麼多人!」

  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頭,那顆頭眼淚鼻涕加了雜草墳土,真是不像人樣,哪個嚎喪地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擔心著:「……那個刁婦是不是給你把藥換啦?!」

  死啦死啦:「沒有啦。喝完啦。沒有藥啦。」

  我扳住了他的頭,湊到他嘴邊去聞。是的,沒聞著那種辛辣得讓人作嘔地氣息,倒是泡溫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黃味淡淡地還在。我放開了他地頭,不用擔心了,我悻悻地找了個潔淨處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愛惜。

  我:「上等人的味道嘛。還發什麼瘋?嚇死我了。」

  死啦死啦:「……我被原諒了。」

  我傻笑,因為他經常就跟我們這樣傻笑:「無聊。」

  死啦死啦:「我們去哪裡?」

  我:「不知道。是你蹦出來的,你說,你給我們領道。」

  死啦死啦:「……我是個天才。什麼短兵相接,百戰百敗。全是放屁……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我是這麼一個天才。」

  我蹭過去瞧他,他趴在墳頭上,呆呆癡癡的,卻說著這麼句話。

  我:「這麼狂?」

  死啦死啦:「我在心裡是跟自己這麼說的。」

  我嘿嘿地笑:「本來該有的樣子?你記得本來該有的是什麼樣子?」

  死啦死啦:「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地要盡個孝道。你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為國戰死地人要放在祠堂裡被人敬仰,我這做長官的跟你說正經話時也不該這麼理不直氣不壯。人都像人,你這樣的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不是在這裡狠巴巴地學作一個兵痞。

  我效忠的總是給我一個想頭。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淩弱小的人改變。」

  我:「你就一直在欺淩我們這些弱小。」

  死啦死啦:「我只想你們變上那麼分毫。」

  我:「你說的這些東西我要問獸醫有沒有看得到。」我對了空中嚷嚷:「獸醫,你看到了嗎?」我低了頭對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

  別發渾了,起來起來。鐵拐李拐起來。」

  他把自己撐了起來,這回是他跟著我,很能滿足我的虛榮。我們在荒墳裡覓著路。

  死啦死啦:「我很清醒。」

  我:「得啦得啦。清醒糊塗都不過是咱們在自以為是。」

  死啦死啦:「去哪裡?」

  我:「餓啦。去吃虞師座賞的飯。去收容站。」

  死啦死啦:「幹什麼要去收容站?」

  我:「因為我們只有收容站。」

  死啦死啦:「收什麼?收的什麼?」

  我:「收我們磨成了針尖子的那點雄心。」

  死啦死啦:「容什麼?」

  我:「容我們這些針尖子。誰也不服誰,永遠針尖對麥芒。」

  死啦死啦:「你為什麼不服我?」

  我:「因為你跟我一樣糟糕,比我還糟糕……你有完沒完?」

  死啦死啦:「那你幹什麼又要容我?」

  我:「……因為你比我還糟糕。跟我一樣糟糕。因為你容下了我……還有,你再說我撕了你的嘴。」

  死啦死啦:「煩為什麼要了?」

  我怪叫一聲,撲了過去,形同自己找跤摔,他彎了下腰,讓我沖在他肩上。然後把我掄在墳頭子上。

  死啦死啦:「打不過幹什麼還要打?」

  我揉著我的腰。這一刻我覺得我被郝老頭附了體,僅僅在腰的感覺上:「……聰明人幹嘛要說蠢話?」

  死啦死啦:「禪為什麼要達?」

  我爬起來在荒草間尋覓一件武器。我找到了一條樹棍子:「等著啊,小太爺這就把你該得地給你。」

  死啦死啦笑著:「如果把我該得的給我,我就只好在南天門上挖一輩子的墳墓。」

  於是我便舉起了樹棍子揮舞:「我讓你瞧瞧啥叫本來該有的樣子!」

  他呀呀地叫著逃跑,兩隻手臂張開了如飛鳥一樣。我呼嘯著在後邊追殺。

  我只知道事情現有的樣子,搏命地時候已過,日子像是河流,什麼也不須做,只要等著上流的那條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這叫苦盡甘來。虞嘯卿是那條船,漂到我們從幾千個死鬼中走出的十幾個活人跟前。

  張立憲偷偷地推門進來,並且忙於收攏那臉怔忡的神色,他總做這種脫褲子放屁的事情。這裡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來時有一多半的魂還在異地。

  然後他便嚇了一跳,因為所有人都坐在這屋裡,看著我在一塊板上拿煤灰刷刷地寫。

  餘治忙著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

  張立憲便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著頭給狗肉理毛地死啦死啦:「有多大?」

  餘治:「正在寫。」

  我把板端了過來,先掃了張立憲一眼,我的恨意還沒去盡,可現在要說地不是這。我讓大家看我剛寫的板,老規矩,對一多半是文盲的群體你還得出聲念。

  我:「我——們——吃——夠——了——……」

  立刻便噓聲一片。

  克虜伯:「我吃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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