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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在熱水裡泡得鬆散了的肌肉又繃緊了。有什麼辦法?多少年地打下來,我們聽見戰爭二字起的已經是生理反應。死啦死啦在水裡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種汗毛孔都豎將起來地哆嗦,在一池熱水中還能這樣……他沒得救了。

  虞嘯卿便很有趣地看著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

  死啦死啦:「……就是害怕。」

  虞嘯卿:「害怕的是什麼咱們權且不說吧,我只是保證。你無需再打南天門。」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給死啦死啦一個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滿臉,然後他沖了過去,抓著死啦死啦地頭髮,把他的頭摁進水裡。摁進水裡。再拔出來,再摁進去——我想幫我的團長。可我發現虞嘯卿的舉動介乎嬉戲和當頭棒喝之前,至少他自己這樣覺得。

  虞嘯卿:「軍人馬革裹屍,死得其所。戰死沙場,亦我所願。」他淘米似地把死啦死啦的一顆頭往水裡抄,後者幾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廢。」

  他最後一次把那顆腦袋從水裡拔出來,推開。死啦死啦退到了池邊,抹著臉,大口地喘著氣——虞嘯卿看著他,戲謔的成份完全沒有了,那張臉成了鐵鑄地。

  虞嘯卿:「在南天門上時你也許為我痛心,現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個耳光摔了過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樣活氣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熱水洗自己剛挨過的臉。虞嘯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適合談他縱橫捭闔的夢想。

  虞嘯卿:「如果你的炮灰們還在,將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輝煌的鐵軍,數千鐵甲,敢敵十萬虎狼。」

  我:「師座。從來沒有過數千鐵甲,只有數千個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嘯卿歪頭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該把我這麼光著扔出去,但最後他只是揮了揮手:「他們會回來。回來後我會讓他們成為鐵甲,而且不是數千,是數萬,數十萬。」

  得了,他們不可能回來,因為我們親眼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說話,虞嘯卿說的只是個數目字,數目字當然可以回來。

  虞嘯卿:「我不會看錯,這裡有三個人,每個人的血都熱得夠把這池溫湯煮沸。」他猛一下指著我:「連你也是一樣,挨打太久了,連你也想做揍人的那個——英吉利現在終於解了他們的倒懸,美利堅的生產機器也已全面開動,你們再不會受窘……不,不僅僅是不受窘,你們是不是瞧一身洋貨的駐印軍眼熱?想不想讓他們望塵莫及?你們想不想坐在長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幾裡地外就把敵軍的坦克打作廢鐵?你們身後上百輛同樣的坦克都歸你指揮,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長程湯姆和野馬式戰鬥機給你們提供支援。你們的士兵永遠不會再挨餓受凍,在你們曾經被趕成兔子他爹的國土上用噴火器和自動步槍殲滅敵軍,我們用火箭筒、重機槍和八十一毫米迫擊炮對付敵人的工事,我們讓每一寸的故土灑上敵人的血,再去親著土地,告訴故土,我們終於回來。」

  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個字都從耳朵眼裡落進了心裡,撿都撿不出來。我們泡在水裡,可從毛孔裡冒著火,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個寒噤,帶得身邊的水都泛起了波紋。

  虞嘯卿:「聽到這種話不打機靈的人已經死了,我們三個都還活著——你們想不想我帶著你們在家鄉的土地上和敵軍決戰?!」

  我們不說話,但是……咚,通通通。

  虞嘯卿:「我聽到你們的心跳,心是大門,你們的動靜快把大門撞破——結束落後,結束貧窮,結束渙散。」

  咚,通通通。

  虞嘯卿:「吾國吾民,用得上我輩本當碌碌無為的性命。便是我輩的幸運。灑盡熱血,便是我輩的飛揚。」

  咚,通通通。

  虞嘯卿:「討還公道,欠了的要打。戰爭帳,戰爭還。」

  咚,通通通。

  虞嘯卿:「三千鐵甲,它們是你的。」

  我看了看周圍,確定他沒指錯,因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虞嘯卿:「三萬鐵甲,它們是你的。」這回他指著死啦死啦:「今天在這裡。我還只是個打攏也就十來輛破戰車的師長。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著叫它將來——你將是我的師長,你是你師長的團長,你們是中華的鐵軍——這不是還債,是你們配得上,是你們應該擁有力量,粉碎積弱的命運——這種力量。」

  我們沉默著——而虞嘯卿伸手抓住了那樽託盤。把它推了過來,他甚至不做請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地。

  虞嘯卿,極具煽動之能,我那團長的蠱惑是七繞八彎,再冷不丁一指頭捅倒你,因為他太窮。虞嘯卿是直截了當,劈天蓋地,呼一下用你從沒想見過的命運壓倒你,他很富裕。

  虞嘯卿:「我會升官。我不是為了升官而升官,你們在南天門上時我就想如何補償你們,可我也不是為了補償你們而升官。我是為了多做些事而升官——我的百敗之將,你扒下死人的軍裝穿上身時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輩生於此時,立於此世。曆遭此劫,也是天將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沒表情,滑落了進水裡,連個泡都不冒——但是虞嘯卿向了我:「你說話很少,憤怒很多。你的怒氣沖你自己。因為你總是無能為力。你想做大事——這沒什麼,可從一個能幫你做成大事的人嘴裡說出來就很有什麼。我能幫你。」

  然後他伸手入水。

  準確地抄中了沉在水裡地死啦死啦,抓著他的頭髮給揪了上來,把他靠在池壁上。沒辦法,連讓他冷場都做不到,這裡是他的舞臺。

  虞嘯卿:「袍澤,老友,我的兄長,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來的,跟咱倆是一個年頭的。酒陳下來還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沒人光顧了。」

  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呆呆地拿著,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拿著。

  虞嘯卿:「兩個月,我還你一團的人。四個月,我還你整團的裝備。八個月,讓你的團強勝駐印軍,在北方地凍土平原上與敵軍決戰。嘿嘿,師稱機械化,勇奪熊黑威。紅腦殼倒也做得好詩……十二個月,你成為虞師的師長。」然後他指著我:「你成為虞師主力團的團長。」

  我微微皺了皺眉,而虞嘯卿現在是明察秋毫:「你當是哪個主力團?你團長帶出來的團便是我永遠的主力團。你要放棄你團長一手帶出來的團?」

  於是我便愣著,我沒膽在虞嘯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樣放肆,把整顆腦袋紮進水裡,但我掬了熱水洗自己的臉,以掩蓋自己的淚流滿面。

  我怎麼可能放棄他們?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回到他們中間。其實我們根本無處可去,其實我願意整天在我們中間看見迷龍和獸醫,就算那個迷龍只是長了張象迷龍的臉,而獸醫只是另外一個老頭。

  虞嘯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後他把杯子高高地舉了起來,一口喝盡,把杯子扔進了池水中。我猶豫地跟著學樣,三十多年的老陳酒真嗆。

  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屍一樣漂著,有時沉下去很久,有時浮上來很久。

  吉普車停下,把我們放在街頭。我們的軍銜還未換,但衣服全換了新地,我們極不適應地瞧著自己和對方,而不是看著那輛車遠去。

  身上的皮膚是從來沒有過的光滑,弄得我們邊走邊不自禁地摸兩下。

  我:「……你像個香餑餑。」

  死啦死啦:「你像個鹵雞蛋。」

  我去翻他的衣領,他還戴著我們看習慣了的那副中校銜——虞師自虞嘯卿起,師團一級的銜都是比實職低一階的,因為虞嘯卿那個不克西岸不佩將星的宣言。

  我:「我看你像個上校團長。」

  死啦死啦:「閉嘴。」

  那就閉嘴,我們沿著街道往前走,心思發著散,好像還泡在溫泉裡。我發現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岔進巷道。好像我們倒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

  後天授勳,給你授銜。虞嘯卿臨走時扔下八個字。你可以不吃,省給那些永遠在吃還說沒吃的人。人也許不能改變世界,可不想改變世界地不是人。

  死啦死啦後來一直就沒怎麼吭聲,他一定和我一樣,依稀地覺得不對勁,不是虞嘯卿不對勁,是我們說不清楚的什麼地方不對勁,這種感覺我們熟得很,說不出。

  死啦死啦:「你……去問問弟兄們什麼意思。」

  我:「不問也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知道什麼?……什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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