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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第四十章

  車在山野中駛行,這是西岸。但不是我們熟悉的西岸。

  它沒有我們習慣地硝煙味道,反倒是越來越曲徑通幽。偶爾我能從林葉間掃見並不豪華但是清雅的山間小築,看得到火山石切築的院落,也聞得到硫黃的熱氣。

  我一直在左顧右盼,有時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過太多藥了,這些天總有些睜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後來我瞧見叢林裡有若隱若現的崗哨。

  早聽說西岸有火山,天然溫泉可以讓人解乏甚至忘憂,我立刻生了帶小醉來散心的念頭,這個念頭更立刻地打消了,這裡有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來的平民禁地。

  車停下了,我們木然瞧著那片林子,它倒是蠻合適我們打日本人伏擊或者日本人打我們伏擊的——這是我們下意識的想法——然後我們跟著小猴進了林子。

  林子裡圍著樹,用軍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們帶進的是這裡。

  小猴:「更衣。」

  幾塊大白毛巾拿了過來,我們真是很久沒見過這麼白的毛巾了,伺候我們更衣的是軍人,可我們聽見很遙遠地傳來女人的笑聲。我終於開始有點赧然,不是因為脫,便脫作光屁股也沒什麼,是因為白毛巾襯在我們身上根本就是兩個乾坤。

  我小聲地:「虞嘯卿這娃終於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們離我們很遠——看叫化子的爛黑皮襯在白毛巾上並不是多有趣地事情,於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應:「你說娘們?虞嘯卿再掉也掉不到這個地步。」

  我:「走著瞧。」

  死啦死啦:「走著瞧。」

  小猴已經近來:「師座有請。」

  於是我們就去見師座,跟上回裝在一架破飛機裡摔在緬甸一樣,上回裹的是花布,這回裹上白毛巾。

  穿過那些迷宮一般的叢林小徑,很遠我們就看見虞嘯卿坐在一潭熱氣蒸騰的水眼裡,一個人,周圍並非沒有軍人。但離得他很遠——不僅是距離上,也是心理上——現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氣場越來越強了。他低著頭,瞧著蒸汽裡飄著的一片樹葉,一樽大託盤在他身邊飄著,上邊放著酒壺和酒瓶,但他根本沒有去動地意思。他那張瘦臉象刀刻一樣,刻著孤獨自閉和更多地東西,裸著的膀子上有一條繃帶交纏地新傷。

  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虞嘯卿,幾乎是我們下南天門的同時他就奔赴西線戰場,現在我們看見一張倍受折磨的臉。肩膀上還傷得不輕傷成這樣的人不該泡在水裡,可這關我什麼事呢?讓他泡死好了。

  我們又一次聽到女人的笑聲。這回還夾進了男人的笑聲。

  虞嘯卿皺了眉,從水裡伸出一個指頭動了動,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麼看見的,但他們就是看見了——他們怕是每一秒鐘都要盯著師座大人地舉動吧?

  虞嘯卿:「什麼人?」

  小猴:「是縣長家裡的……」

  虞嘯卿用不著等到聽完:「叉。」

  什麼疑慮都沒有,小猴立刻招幾個兵去了,沒一會我們就聽見男人地呼痛聲以及女人的驚叫聲。然後立刻安靜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絲不芶把人叉走的。

  虞嘯卿:「他倆留下,你們都走。」

  於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著毛巾傻子一樣站在那裡。虞嘯卿看著水面,不吭氣,撥開那片他已經看了很久的樹葉。

  他有了權力,從東岸到西岸,現在軍長也要讓他鋒芒。他很難過,可在他一生中最難過的幾個月裡他的仕途走得超過以往地十年,可他還是很難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虞嘯卿:「能下來嗎?我是請你們來洗澡。不是請你們來看我洗澡。」

  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條地下落,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

  虞嘯卿:「半小時前我比你還來得髒,我剛從前沿回來。」

  死啦死啦仍然在猶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們才不是嫌自己髒——而虞嘯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來。

  虞嘯卿:「我也討厭這裡,看慣了血和土,這裡就綠得刺眼——可我想找個能和你們坦誠相見的地方。」他從水裡站了起來。以便我們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傷痕。彈片咬到我的時候,也不會覺得這人是一身虛肥臃腫的死肉。好了。現在我們都一樣了,傷痕就是軍銜和勳章。」

  後來他瞧了瞧我們,微笑:「哦,你們倆的痕都多過了我,那你倆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來下來,我的上峰,地方不怎麼樣,可是水很乾淨,如果你們不嫌我剛才在這裡泡下了六斤老泥。」

  那就卻不過了,我猶猶豫豫地走近了一點,死啦死啦在水眼邊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腳丫子,一個一個腳丫子地泡,舒服得直歎氣——

  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氣,虞嘯卿也知道,虞嘯卿斜眼瞧著他,很久不見虞嘯卿這麼瞧他了,又好氣又好笑的。

  虞嘯卿:「我建議你把自己整個泡進來,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裡了,他歪著頭,兩隻手還在自己腳巴丫子上頭,虞嘯卿很友好地看著他,他們倆關係最好的時候虞嘯卿都沒這麼友好的。

  那表示他對死啦死啦最近幹的一切事情瞭若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嘯卿,謀殺他下屬的人早已被抄斬滿門。

  於是死啦死啦再也不調皮了,撲通下水,把自己淹了個沒頂,良久後從託盤那頭露出了他的腦袋。

  然後虞嘯卿便瞧著我:「你呢?」

  我規規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裡邊。

  我們一聲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裡,有時劃動一下胳臂,讓自己更直接地感覺到熱流。我們連熱水澡都罕有洗過,更不要說溫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們身上的老泥,還有我們自己。

  虞嘯卿平和地看著。看來他今天決定做個平和地主人了,他伸手把那樽船一樣漂在我們中間地託盤拖了過來,把酒給斟上。

  虞嘯卿:「怎麼樣?還非得要我軟硬兼施地弄下來。」

  他是對我們兩個人說的,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無視我。

  我聲音都泡得有點發顫:「……舒服。」

  死啦死啦眯縫著眼:「死了也不過如此吧?」

  虞嘯卿沒好氣地瞧了瞧他:「我決定從西線回來一趟時約的你們,是在西線戰場上打地電話,我可以不見鈞座,可得見你們。你們送我去的西線,我這是第一次回東岸。」

  死啦死啦反對:「不是送,是攔路求情。」

  虞嘯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順著死啦死啦的說道。那便永遠不要回來了,今天他很堅持。或者說現在他更聰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著的繃帶,讓話題回到原軌:「彈片從這裡進去,後邊出來,半個軍傳聞我已經殉國,可也沒回東岸——因為我這麼想,我欠了債。我回來的話就得還你的債。」

  死啦死啦:「……你沒欠債。這種話不好亂說,說多了自己當真。」

  虞嘯卿:「當到按時定量去喝老鼠藥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擔心,不會。」

  他們倆又杠上了,就算隔著蒸騰的熱氣,照舊咄咄逼人地瞪視,最後虞嘯卿攤了攤手,作罷。

  虞嘯卿:「前方正緊,我不會無聊到折回來還債。債可以打完仗再還。我回來,是因為烽火連天,你兩位大有可為。很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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