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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第三十八章

  我們蜷在車廂裡,昏昏沉沉地體會著顛簸和搖晃。我們沒人有心看車廂之外,沒人關心我們要去哪兒,連死啦死啦也是一樣的潦倒。至於張立憲,和他家餘治靠在一起,一個一個在給他早已斷過無數次的鞋帶打著死結——我想我都沒有做過他這麼潦倒的事情。

  炮灰團又換防了,其實我們除了空占著營地已經防不了任何東西一一個一輛卡車就能盛下地團。所謂換防也就是換去個便於管理地地方。

  後來車停了,我們起身,瞧著車下那只有一個破院子的建築,說白了,它也就是個收容站。

  餘治:「……這是什麼地方?」

  我:「收容站。」

  張立憲:「軍營。」

  我:「收容站。」

  張立憲狠狠瞪我一眼:「營房。」

  氣壯,理卻不直,看張立憲與餘治地表情,有點後悔上了賊船——可是他們自己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釘在賊船上。

  張立憲,現在的表情像是一個急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群色鬼當中了,他沒法停住伸進衣服裡撓癢癢的手。可那樣撓,怕是飲鳩止渴。

  余治可憐巴巴地瞧著他:「……你也有?」

  張立憲:「你沒有?」

  餘治不是撓。而是搓了,將脊背貼在牆上蹭。

  張立憲偷眼瞧了瞧周圍,一個個傢伙安之若素的,出出入入地在那裡支鍋子墊鋪蓋,研究師裡送來的箱子,箱子裡裝著我們的給養。

  張立憲:「一幫不是東西的東西……你過來。」

  餘治:「我先幫你。」

  他們畏縮去了一個別人撣不到的角落。我們忙碌,讓這個沒人要的地方變成一個我們可以住下去地地方,之前發生過的會讓我們今生也許都會鬱鬱,但「一切都已經過去」這種想法讓我們的現在時鬆快,連阿譯都掃地擦門地忙得甚為鬆快。死啦死啦心不在焉的和狗肉裡外晃悠,也不發號令,什麼也不管。

  對張立憲來說,收容站是羞辱,對我們,是有屋頂牆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內疚地吃著豐厚的給養,連把門都省了,享受著讓人總想嚎哭的自由。虞師座按坐地升級的諾言一個不拉給開著實薪——活的一個不拉。

  我也扛著個掃帚到處亂晃,我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

  死啦死啦:「這裡是不是要放挺機槍?」

  於是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回來啦。團座,回來啦。」

  死啦死啦:「……喔。是啊。」

  他回過魂來就成了最無聊的人,和狗肉偎在臺階下等著吃飯,對一個一秒鐘要操一百八十個心的人,等吃飯真是讓人看著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轉開了目光,於是我看見張立憲和餘治兩個縮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著抓蝨子。

  我:「抓個蝨子還要四隻手嗎?打個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腳蜈蚣?」

  阿譯高興死了,有一個象他一樣的異類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張立憲狠瞪了我一眼。把餘治推開了。索性光明正大一點,脫做了光膀。靠自己一雙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團長,我攪這趟是非無非是想惹他加夥,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樣一睡覺。我抄了個鍋鏟,去刮我們還沒支上地鍋,一片的慘叫聲中,他只是抬了抬手,掩上耳朵。

  我們排排坐兒地賴在牆頭,對著牆外過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著口哨,唱著歌,順便瞧瞧南天門那邊的落日,聽聽很遠很遠的炮聲。

  餘治終於忍不住爬上來,一邊猶豫地回頭瞧著已經抓完了蝨子,正把個衣服蓋在身上出神地張立憲,但我們拉了他一把,於是餘治再也當不住誘惑——男人這種生物是有流浪狗習性的。

  從禪達人的眼神裡我們就看得出,在他們眼裡我們真不是玩意。四肢完好的人還在往西送,聽說那邊慘烈得不遜于我們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關我們什麼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著個川軍團的花名冊,但虞師的帳房倒也把細,直接從名冊裡掏出張紙條子,上邊寫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個個去找了。

  穿著軍裝的帳房先生便開始唱:「龍文章——」

  我擠上去:「我替領,替領。」

  帳房:「人呢?」

  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見那傢伙躺在地上,從拐角露出架著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

  我們擁在那,一個一個地領著錢,現在這時候錢不知道能幹什麼,但拿在手上總是沒壞處。

  「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誰借我錢?!」都不用回頭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個廝了,剛躺得散骨仙一樣的傢伙已經起來了,並且搬了張凳子,站在凳子上,他揮舞著一大迭紙條子。

  死啦死啦:「借錢借錢!各位爺,給你們家乖乖孫子賞點錢!」

  喪門星:「你又要錢做什麼呀?我們現在也不愁吃了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揮舞著那摞紙條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我過去,想搶到那些紙條,那傢伙舉著手不給我,後來被張立憲一腳踹翻了凳子。我搶過了那些紙條,掃一眼也就知道是什麼玩意了,但是往下我一張張翻著心算著數目。

  我:「給迷龍寫的欠條子……你怎麼欠迷龍這麼多錢?」

  死啦死啦正被克虜伯扶起來,他在翻著眼瞪張立憲,可張立憲現在陰鬱得像個暴力黨,而死啦死啦總能忙於這事時還能光顧那事:「不止不止,比條子上怎麼也多個一倍的。迷龍不識字,他漫天要價,我欠條上搗鬼。」

  阿譯也在算,越算就越沮喪:「還不起的。」

  死啦死啦:「欠債還錢。」

  我:「你犯得上嗎?人家現在不缺錢。這年頭有了一千現大洋,人還缺紙幣?」

  死啦死啦:「你管不著。」

  我:「是啦是啦。我管不著。」

  派錢的軍隊帳房瞪著我們發呆,也不知道我們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惡人先告狀地沖他嚷了回去:「錢放完了沒有?——我是他們團座!」

  帳房:「放完了放完了。」

  死啦死啦:「讓桌子啊!」他直接把人從桌子前擠開了,筆墨紙硯倒一點沒拉全給扣下了:「過路君子,有心交錢的來這!存心擾事的走開!

  ——欠債還錢!」

  然後他就在桌子邊坐了下來,拍打著桌面。我們瞧著他。他現在很胡鬧,有點象迷龍的鬼魂附在他身上了。

  我們哄著走開。

  錢不是大事,上過南天門的都不會覺得錢是大事——可我們是否有種去敲開迷龍家的房門?

  我們又坐在牆頭,拿鞋底子或者光腳踢蹬著牆壁,吹著口哨,沖老百姓家地瓦當摔著小石子比著準頭。

  死啦死啦趴在他搶佔的桌子上,拿個筆頭劃拉著紙頭發呆。張立憲抱著膀子瞪著天,好像在跟老天爺較勁——他又光著膀子,他現在像何書光一樣愛光著膀子。

  戰爭沒了,糧不缺了。看不見日軍了,這是好的。可我們有點懷念那部分壞的,就更不要說同樣沒了的那部分好的,迷龍沒有了,獸醫沒有了,那麼多人都沒有了。四川佬現在是脾氣最暴躁的人渣,他等那麼多年就為反攻的這幾個月。現在要陪我們一起空耗了。

  克虜伯忽然學著洋腔洋調叫了起來:「全民協助!全民協助!」

  他可沒花眼,那是在怒江對岸沒種下水的全民協助,他沖我們興高彩烈地哈羅哈羅著,像中國的主婦一樣提著個菜籃子,一邊還要躲著我們摔過去地石子兒,後來他比我們更踴躍地爬上了牆頭,和我們一起脫掉了靴子晾他的腳丫。我們搜索他的籃子,本來就是帶給我們的,有些巧克力餅乾罐頭之類,我們老實不客氣地往嘴裡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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