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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張立憲:「都在呀!」

  忽然換個時候。阿譯的細嗓子一定能讓我們噴出來,他倒是夠抒情地:「你趕我們。我們也不會走的。」

  可那個睜眼瞎還在喊著:「人呢?」

  我又一回沖了過去,我想掐死他算了:「在呀!」

  可人這方面不瞎,讓了一下,隨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給打得折了一樣。狗肉瘸著,跳著,用牙齒威脅著那些像我一樣居心叵測想要趁虛而入地人,它總是無條件地和它第一個認同的人類站在一邊。

  我後來看著狗肉也快瘋了一樣,我也快瘋了。拳腳在我頭上揮舞,平時攢下的那點可憐家當現在都成了兇器,它們的碎片在我們身上頭頂飛掠,我用我最後還剩下的一點理智死死抱住狗肉。

  我:「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

  我念叨著,狗肉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而死啦死啦,擊退了我們的又一次進擊,他站著一堆碎片之中,瞪著這屋子低矮地天頂,倒像在看無盡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沒法接近他正在掉進去的那個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龍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繡花針。

  後來他安靜了,站在那間殘破得幾近廢墟的屋裡,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門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風,儘管只是一燈如豆,我們也看得清晰。

  小猴帶的特務營遙遠而稀疏地站著夜色裡,我們站得離帳篷更近一些,我們一邊如喪考妣,一邊卻只好幹聽著從帳篷裡出來的那個哼哼唧唧的調門。

  迷龍:「……一更啊裡呀月牙出正東啊,梁山伯懶讀詩經啊,思念祝九紅啊……」

  張立憲還在怔忡著,可還是忍不住詫異:「幹什麼?」

  我:「……他老婆沒走?」

  張立憲從身後揪出一個小腦袋,那是雷寶兒,我倒很奇怪他怎麼跟張立憲倒處得挺合適的,一邊瞪著我一邊揪著張立憲地褲管。

  張立憲:「說要照顧他的腿傷。小的是我們帶著睡的。」

  我嚇了一跳:「林督導,快把他弄走!有傷風化的!」

  阿譯連忙把雷寶兒連哄帶抱地搞走了,張立憲還在那詫異:「傷什麼風化?」

  我:「辦事呢。」

  迷龍又在那連哼帶吼地浪:「……風吹樹搖擺哎喲。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而張立憲如在雲裡霧裡,怪不得他,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聯想到那丫地在幹什麼:「辦什麼事?」

  我歪了頭,瞪著他,幹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張立憲終於猛醒了就狠拍腦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斷了呀。」

  我:「他手腳都斷了怕是還能照常幹這事……不過用什麼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腦子才想得到。」

  張立憲就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還難看。後來我們就呆在那裡,聽迷龍斷斷續續地唱著歌。有時他碰到了傷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調門全跑了,有時他沒怎麼痛可也跑了調,那是什麼緣故我們這些魯男人倒也自知,只是這裡一大半人嘴上不乾不淨,見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說出來。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裡一燈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殘了怎麼還能留下個燈。迷龍帳篷裡那頂氣死風調得光很低,連個映影都沒有,我們就傻子一樣或背著,或面著那頂帳篷。

  看來我們今天只好這樣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搶械行兇——軍部判下這天才的八個字,根本用不著原告到堂。八個字一定來自唐基那種天才的腦子,輕輕便抹掉了不得不認的顯赫戰功,一個恃字,一個搶字。迷龍現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邊心猿意馬地轉悠,我看了看他,我對他倒沒有惡感。

  小猴便笑了笑,來自那種盡了力,於是也安了心地人。然後他悄聲地:「你能不能去跟團長說……是師座帶地話。」

  我:「還有什麼好說。」

  小猴:「軍裡天亮就要來提人,入他們手就慘了……師座說,這樣的精英和棟樑不該落在宵小手裡,所以……天亮行刑,我們執行……」

  我:「是這樣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換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師座說。他知道團長難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裡。他在西岸預備好了去處。」

  我:「費心啦。不用。」

  小猴於是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點憤怒:「師座……已經盡力啦,他現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車上,而且……這樣做,軍部全得罪啦。」

  我:「謝謝。」

  張立憲把小猴給拽開了。他盯了我一會,然後回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那一邊。

  我們一幫齷齪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帳篷外立等天明,我們的腿都軟了迷龍還不見疲軟,我們只好戳在那,被極樂與哀慟的潮水席捲著腳丫。人真他媽命短人命真他媽短,迷龍總是這樣快樂而焦慮地叫囂著,然後不要臉地在一天裡榨取掉一百天的歡樂。他幹嘛不像其他人那樣死掉?那樣的死讓你來不及預備也無需預備。

  雷寶兒又被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阿譯給追了回來,他大概是覺得這些戳在那裡的人樁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學成了個沒數玩意,一路踢著我們地小腿,到了我他沒踢,而是拽我的褲腿,我低頭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從膝蓋上的破洞裡捅出去的,我的半條細麻杆小腿就露在外邊,空著的半截被雷寶兒當拔河一樣拉著。他覺得這個實在是太好玩了,於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頭就跑開了,很多年以後他一定還記得這個晚上,只不知道我這個穿錯了褲子的大人在他記憶裡是什麼樣子?

  「我真想死掉。」我對我的小腿說:「讓我死。」

  我們那些木愣愣戳在那的傢伙們都回了身,連阿譯也放棄了對雷寶兒地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終於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現在的樣子,他倒也真有點做巧婦的潛力,他從那屋裡走了出來,站住。對我們視若無睹,只看著天邊。我們於是也順著瞧了過去,微亮中已經見出薄薄地晨曦了——迷龍的時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過去,他一定還想把剛跟我說的話重複一遍的,但還沒開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摟了過去,然後順手把他的佩槍扯了出來。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種有人要反的驚惶……可是我們反了又能跑到哪裡去呢?死啦死啦揚了揚那枝勃朗甯,向小猴苦笑了一下。

  死啦死啦:「借來使使。」

  小猴:「師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謝啦。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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