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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小猴:「不知道。」

  餘治:「你猴子變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個小年青的一臉興奮和快樂,僅僅是能和舊友重逢就讓他如此快樂:「就是不知道啊。師座從西岸來了個電話,叫帶人來盯著你們,不能教別人給欺侮了。我知道什麼?」

  那就夠了,我瞧著張立憲和餘治的一人一半臉,一個是沒了知覺,另一個是繃帶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裡露出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樂,我籲了口氣,看迷龍呆著的帳篷,一個小腦袋在那裡探頭探腦。

  我:「嗨,你來做什麼?」

  雷寶兒沖我瞪了幾眼,消失了。

  阿譯:「迷龍他老婆來了。差點就讓人當面把她丈夫碎剮了,好險。」

  我也跟著附和:「好險。」

  我下意識去瞧死啦死啦地臉,在那張臉上卻瞧不見半點釋然之意。

  暮色漸沉,小猴他們那幫特務營的帶來了些食物,讓我們埋鍋造飯,就剩下這麼些人,一口鍋就夠了。

  連刀都沒得了的喪門星弄了個竹筒,拿出在馬幫練就的本事吹火,他從煙薰火燎中鼻涕眼淚地抬起頭來,順眼兒溜了一眼對岸的南天門,然後他就愣了。

  喪門星:「他們在埋我們!」

  我們嘩一下炸窩了,沒人覺得他有語病,倒是覺得他說得實在再貼切不過——沒錯,對面山上正在埋人,遠遠地那些小影子們像螞蟻一樣刨著坑,大部分是不穿軍裝的,從本地征來的義夫。

  我們呆呆地看著他們埋我們。

  三十八天來,南天門上的彈坑多過死人,仵作們聊盡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軍推進大坑,單個地我們埋進小坑。

  克虜伯:「連個碑都不得給嗎?」

  喪門星小聲地抱怨:「這回頭誰跟誰呀?」

  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綁在貼身地骨殖,硬硬的還在,喪門星寬慰地歎了口氣,他的兄弟是幸運星。

  張立憲:「敬禮!」

  我們被他們嚇得回了頭,張立憲已經把他們所有來自師部的人列了隊,刷刷的一個敬禮。我們看得清楚不過,因為他們敬禮時我們用屁股對著南天門,我們覺得很沒趣,便散回我們的鍋邊。

  張立憲只瞪我們,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導致嘴上就不好對我們說什麼。

  克虜伯:「噯,說好了呀,以後再看到這個山,只要想上邊埋著我們弟兄,不准想還有日本鬼子啊。」

  阿譯就悶悶地:「我會的啦。」

  我們繼續造飯,後來雷寶兒被這大火堆吸引出來了,在我們中間跑來跑去,我們每一個人都作勢要撲住他,惹得他如一個人在守著南天門,不過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會讓我們任何人撲住。

  我偷眼瞟著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們大呼小叫還是張立憲們敬禮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現在他睜開眼了,了無睡意,他爬起來,幾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們已經不再看的對岸。

  後來他猶猶豫豫的,用在他身上很少見的猶豫,猶猶豫豫向對岸敬了半個禮——並且搶在我們沒發現之前。

  於是我也搶在他沒發現我之前趕緊轉開了臉,我繼續和雷寶兒嘻戲。他後來就坐在那呆呆地看著,他知道他沒有和雷寶兒嘻戲的資格,在雷寶兒眼裡,他是傷害了迷龍的人。

  我看見一條擱淺在怒江邊上的魚。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銳,精銳眼中的人渣。我總看著他從一極奔向另一極,他奔東的時候卻聽見來自西邊的呼喚一最後他會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經睡過的床上,這床有正經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還有用磚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著另一張床,他在打呼——我們的兩張床倒是長得很兄弟相。

  我睡不著,我最近總要精疲力竭時才能睡著,我看著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著我,有時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繃帶,它的傷還沒好,以後它多半就是一條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向了房門。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但是我閉上了眼。

  過了沒多久小猴進來,他推門推得很輕,腳步也很輕,他一臉猶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撓了撓頭想要走開,看來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傢伙喚醒。

  死啦死啦睡著後那張臉堪稱破碎,我想是讓那小年青不忍把他叫起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裝睡,一直裝到小猴終於拿定了主意要走。

  我:「團座。」

  那傢伙霍然便把眼睜開了,省略了從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個過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睜眼,看見一柄三八槍刺已經捅到離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離,看見命運,看見我們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嚇得往後退一步,他猛坐起來,然後站直了。於是小猴又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什麼事?」

  小猴:「哦……噢……團座,其實……我們對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師座有點小誤會……可我們都知道,沒多久……你們就是天造地設的,做大事,肚子裡都撐得……」

  死啦死啦:「迷龍?」

  小猴還堅持著把那個字囁嚅完了事:「……船……」

  死啦死啦:「是不是有消息了?」

  小猴:「命令……來了……對不起。」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然後就爆炸了:「起來!起來!」他大叫著,我不幸在這屋裡,就被他吼著,也踢著:「起來!」

  我被他踢得從床上滾到了地上,我忙活著尋找我的褲子。他媽的我幾個月來怕是第一次脫褲子睡覺,就這種下場。我沖他喊回去:「起來啦!

  我沒睡!」

  死啦死啦:「起來!出事了!」

  我慌裡慌張把腿捅進了褲子裡。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兩下,腿總算出去了,我驚恐地瞪著他,我知道他垮了,但沒想到是這樣一下爆炸似地崩潰。更多的人沖進了屋裡,幾乎把門板撞脫,然後像我一樣,站在那裡看著他發傻。

  死啦死啦還在那裡嚎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嚎著,把他剛,才躺的整張床板都掀了起來,他抱著那張床板對著牆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暈頭轉向地轉回頭來時倒顯得安靜了些,「迷龍死了。」他一臉平靜地說。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啜泣。

  啜泣之後他開始拆這間房子,屋子裡本來就沒什麼,所以他做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東西搗碎,把四板木板拼成的床板還原成四塊,諸如此類。我們怕他弄傷了自己。沖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給揍了回來——他根本是在把我們當鬼子打。

  我們最後只好躲避著飛來的零碎,看他在那裡破壞和嚎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著。「我騙他們活人的!我看不見你們!」他吼叫著,整間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搖動。「人呢?人呢?!」他瞪著我們,一個睜眼瞎子的眼神。一個睜眼瞎子在喊著。

  我沖著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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