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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第三十七章

  對峙就是磨洋工,這在南天門上已經有切膚的教訓,和名為看守卻一心行兇的憲兵們對峙著,我們在帳篷外的地上東倒西歪,一個枕了另外一個。我們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我聽見憲兵們的槍栓拉了一響:「誰?」

  某個開關便被觸動了,我掙起來去猛抄我並不存在的槍,我只抓到了一把土,我開始嚎叫:「鬼子,上來了!」

  九個人倒有一大半做了與我很貼切地回應,我們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槍。

  就沒能睡著的張立憲拍著我:「噯,噯……鬼子,已經被壓到銅鈸一帶做決死一戰了。」

  我清醒過來,肩膀上就被一雙手把著,那雙手捏了我兩下。我知道他是誰。不用看見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孟煩了,小張。你們來幫我。」

  我看了一眼那個精疲力盡的傢伙,他簡直像是剛從怒江裡撈上來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們沒見的時候他又崩潰過好幾次了。

  死啦死啦:「現在我們去看看迷龍。」

  迷龍躺在帳篷裡,儘管腿已經斷了一條,仍然戴著憲兵隊為他準備的手銬腳鐐,叫煩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為他的斷腿齧牙咧嘴,也不知從哪弄來的骰子,左手擲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之反復無窮。

  我們進來,看著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又有多想哭,看見他我就很想歎氣。

  迷龍就抬了頭笑咪咪地看著我們:「我又贏了噯。」

  死啦死啦:「賭什麼?」

  迷龍:「左手死。右手活,賭這玩意兒。」

  死啦死啦:「你還知道死活?」

  迷龍:「大老爺們的,那當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過去,他沒得槍扣了,手在平時放槍的位置捏了個拳頭。下一秒鐘他掐死迷龍也不奇怪。我們也很想,要捨得我們早掐死,迷龍了,要是迷龍他爹媽我們早在這孩子出世就給塞馬桶裡了。

  死啦死啦:「為什麼開槍?」

  迷龍就苦著臉:「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嗎?剛才哪個傻子在外邊嚷嚷鬼子來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嗎?」

  死啦死啦:「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嗎?」

  他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為防他對迷龍行兇我和張立憲只好一邊一個地挾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來,摸索著迷龍已經被我們包紮過的斷腿。

  迷龍:「沒偷工減料啦。你倒打得狠。他們就跟伺候爹似地。」

  死啦死啦仍舊檢查了我們所做的包紮。沒說什麼,起身要走人。我和張立憲跟著。緊得險能踩到他的腳後跟。

  迷龍:「謝啦。」

  死啦死啦半死不搭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龍:「你是我剋星呢。早知道改個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我也不姓龍。」

  我沒好氣地:「我就知道。」

  死啦死啦:「是逃日本的時候撿了個軍官的名字。那時候我就覺得,亂世裡做個丘八還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張立憲:「那小子挺像你地,一股子神氣。」

  張立憲:「……那你原來叫什麼?」

  我:「他不會說的……名字是撿來的,軍裝是撿來的,我們是撿來的,還有什麼不是撿來的?」

  死啦死啦:「我自己。」

  我們跟著他出去。

  我們隨著他走過怒江夜色下的灘塗,月色泛在江水裡,讓一切都不像在山野裡那樣昏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礫石裡走著,江對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對面很多的火光連成了環山的長龍,如果我們更注意一點能看見西進的軍隊,但是我們無心去注意,說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們心裡便像被刀割了一樣。

  我:「我勸你痛快地一槍把迷龍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死啦死啦不說話,使勁踢著礫石,讓我們都覺得腳趾頭生痛。

  「把腳趾頭踢斷了,我們就沒辦法很快地趕到師部了——可是到師部又有什麼用?你不是從師部回來地嗎?」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他不說話,臉上寫著絕境,即使在南天門上都沒看過他現在的絕望,那時候我們至少還可以對日軍開槍,現在連踢石頭都不能。

  我說:「我猜一猜,你去師部,捧上我們還熱氣騰騰的功勞,想換一條迷龍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連虞嘯卿地面都沒見著?看門的告訴你這麼大戰事,師座怎麼可能還在屋裡坐視。你就只好又來叫張立憲,因為知道他在師部人緣好。」

  死啦死啦發狠地說:「……迷龍這個混帳,闖這種禍就是死了活該!」

  張立憲:「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說氣話無疑,張立憲同學可真的是欲哭無淚,他伸出一隻現在還直不過來的手指頭:「你三十八天手都摳在扳機上又能怎麼辦?你看我手指頭,現在還跟長在扳機圈裡一樣!」

  他就快嚎啕了,但我們發現我們有一個尾隨者。

  我:「誰?」

  那個從帳篷尾隨我們至此的傢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們:「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著那個一張臉倒被繃帶裹掉大半的傢伙,一隻手吊著,半邊身子也上地繃帶。

  我給他介紹:「吃多了炮彈的餘治。」

  餘治也把臉上的繃帶撩一邊給死啦死啦驗明正身,「餘治。我也去。老張認得官,可師裡地蝦兵蟹將跟我好。」

  那對難兄難弟立刻就走一塊了,我不知道怎麼,看著張立憲和余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裡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為少了個何書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們,也發了會子怔,然後說:「走吧。」

  我便走,我們無法像前邊那兩位好得一個人似的,我們總是保持著距離,「我說的,你認真想想。迷龍不能被那幫都沒打過仗的王八零切碎賣。」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為他預備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們逢場作戲還是死心塌地,迷龍他是個軍人。」

  我:「那要把迷龍當零碎賣的又是什麼人?——人字倒過來寫就是個丫。」

  死啦死啦說:「你要倒過來嗎?」他指著我們的回頭路,「要倒過來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著他愣了一會兒,「……我說什麼了讓你這麼光火?」

  他沒吭氣,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張立憲和餘治他們看著我們,也沒走——其實我們都不想去師部,也許再在南天門上呆個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師部。

  我:「……你垮了……求求你,別垮。」

  死啦死啦:「……早就垮了,遇見你們之前就垮了……給你們做團長的人不過一具倒不下去的屍體。」

  我:「你……你別嚇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來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樣,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後揮了揮手:「……走吧走吧。」

  我們能怎麼樣——我們跟著一個自稱為屍體的人邁開步子。

  因為張立憲的緣故,我們這回在師部並未受多少阻攔,從外進到裡,總有人說一聲「小張,回來啦」或者是「張營長回來啦」,張立憲就很深重地點點頭,他的面皮子繃得比我們還緊,瞧得出他根本沒想好如何在這種情況下面對他家虞嘯卿。

  我們後來站在那裡看張立憲問訊,丫儘量地整理著自己——他從來沒這麼襤褸過的,然後挑一個顯然跟他最好的走過去。

  張立憲:「小猴,師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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