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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我們抱著槍,連從一層到個二層都抱著槍,槍像是長在我們身上的皮癬、爛襠和臭蟲蝨子,因為誰都不知道你從二層到一層小個便的時候日軍會不會也痙攣一下子,猛地打來。

  阿譯在寫日記,他寫日記的樣子真討厭,茫茫然地望著空,忽然咬咬筆頭子,然後抽抽似地寫下幾個字——而我一向認為咬筆頭子這種事是某些寫不出東西的傢伙在相機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樣在偷竊,只不過偷得遠沒有我們那位團長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餓挨渴。南天門上的日子真是很難打發,有時酷熱饑渴惡臭和絕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爺爺,再沖過來一次吧,你甚至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如果他們現在沖來,你就先向他們投降再決一死戰,或者死了之後再投降,可他們永遠不在你想他們來時來。

  阿譯在寫日記,不咬筆頭子了。進入了,不做表演了。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們很羡慕阿譯。因為他一直記日記,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沒什麼可記地,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遠有別人會偷看他日記的疑心,於是盡記些別人只管看去的話。

  阿譯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掃視,沒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裡。後來他走開了,鬼知道他要去忙什麼。

  阿譯進入了側室,不辣使了個眼色,我們連滾帶爬地撲向阿譯的包。

  這倒也沒錯,我們正在偷看。

  我們擠在一起,翻開阿譯的日記,連張立憲、何書光這樣的傢伙也擠著,尊嚴不再。我們翻開阿譯的日記如同翻開一幅春宮,急切得我們自己都覺得丟人,也是,平時這玩意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現在能做什麼呢?

  我給眾人念。必須考慮到我們中間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當扁擔的。

  我:「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一天。空投來了,但是大部分投給日本鬼子了。美國人說,空投場太小,可我們命也就能換出那麼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維持幾分鐘。」

  張立憲就文縐縐地。儘管半張毀掉的臉讓他的文縐縐有些猙獰:「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八。我數過了。投下五十個箱子,我們才搶到一箱。」

  我揮著手讓他不要打岔:「……我們搶到一箱卡賓槍彈,可我們只有一枝好用的卡賓槍。這下好啦,卡賓槍手有了一箱子彈——不辣,他眼紅你了。」

  不辣就在我們周轉蹦著,我不知道這小子怎麼回事,腿上傷了後比以前蹦得更歡,難道他很喜歡一條腿的趣味?

  我:「不辣,你坐下好嗎?做傷患也是要有涵養的?」

  喪門星:「那個東西能吃嗎?」

  我:「你越來越像克虜伯了。」我不理他了,我繼續:「柯林斯罵我們不保養我們的槍。我提醒他,是用得太狠,我們一直保養。柯林斯哭了。」

  何書光沖在炮眼邊瞪眼等飛機的麥師傅嚷嚷:「麥師傅,不是你提醒地嗎?」

  麥師傅陰鬱地看我們一眼,他又回了頭,但飛機並未在天穹出現。

  我:「全民協助,你再哭一個。」

  全民協助坐得離我們遠遠的,在研究自己的汗毛,他看我們一眼,然後就哭了——絕非表演。我們起著哄回到阿譯的日記上。

  我:「……因為搶這個箱子我們死了兩個人……死了誰來著?」

  迷龍:「忘了。——准是特務營的。」

  何書光:「肯定是炮灰團的。」

  我:「肯定是新兵。」

  張立憲也聰明地和我一起息事寧人:「嗯,不記得了,肯定是新兵。」

  我:「……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二天,昨晚日軍偷襲,死了六個。我們死一傷二。早上何傑自殺了,他們叫何傑做泥蛋,泥蛋就是何傑。」

  何書光撓著頭:「原來泥蛋跟我是本家啊?」

  我:「……何傑自殺了,因為知道沒有藥。我們還是沒有藥。」

  我籲了口氣,我沉默,我們都在沉默,我們想著何傑自殺的那個早上。

  死啦死啦,黑著臉,站在我們休息的房間,他站在泥蛋的那堆鋪蓋旁邊,鋪蓋下蓋著泥蛋的屍體,滲著血,鋪蓋上有一個洞,是子彈穿透了泥蛋之後再穿出來地。

  我們被死啦死啦命令挨個上去看,每人必須看足五秒。

  阿譯小聲地抗議:「……不要了吧?」

  死啦死啦:「一定要的!你給我上來,看好!這是迄今為止死得最一文不值的一個!」

  喪門星:「……他不想拖累我們。」

  死啦死啦:「拖累誰?是自己拖不起?你們現在為誰打仗?為虞嘯卿?」

  他立刻看著何書光,何書光沒說什麼,沒抗議,沒喊虞嘯卿萬歲。

  死啦死啦:「誰也別這麼說,誰這麼說我擔心虞師座在那邊折壽死掉!現在他不能死,跟你們一樣,他還有用!為誰守的?為你們自己!為誰也守不住的!為七姑四婆九姨六奶都守不住!是為你們自己!」

  他掀開了鋪蓋,離很近看著泥蛋的臉,鋪蓋下的泥蛋不好看,死了,沒死時就已經潰爛了,這從死啦死啦強忍的表情上就看得出來。

  死啦死啦猛地把鋪蓋給蓋上了:「為自己!」

  然後他出去了,我們在屋裡沉默。

  我肯定一件事,他沒敬死者,但再也不會有傷兵自殺。

  我還在接著碴念:「……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四天,麥師傅……麥師傅,林督導也偷著叫你麥師傅噯!」

  麥師傅,望穿秋水望飛機的一尊雕塑,雕塑回過頭來:「麥你們的癩皮狗。」

  我呵呵樂著:「……麥你們的癩皮狗這回炮火指揮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轟炸機也很卓越……除了卓越他沒別的詞嗎?……總之在我昨晚的禱告之後,今天是最幸運的一天……原來他也出力啦?」

  迷龍:「他禱告啥玩意?他信啥呀?黃大仙?」

  喪門星:「不辣,他信什麼?上帝?」

  不辣:「不曉得不曉得。原來多虧了他啊?迷龍,你也禱一個吧。」

  迷龍:「我搗死你啊。」

  麥師傅:「無信仰者。」

  我們又起哄他的評斷,哄完了我接著念:「……後來分食物時迷龍哭了……迷龍,哭啦?」

  迷龍:「哭啥玩意啊?我是被那喝尿的機槍熏壞啦。」

  何書光:「哭啦,哭啦,哈哈,死東北佬。」

  迷龍:「哭你個毛驢犢子。」

  我:「你哭個閹驢犢子。

  張立憲:「得啦得啦,哭的是阿譯這個王八犢子。」

  喪門星:「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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