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二六八


  唐基:「士氣啊,士氣。師座,還有從此以後就是美國人直接為你的部署提供支援。」

  是,那對任何一個渴望指揮千軍萬馬的人都是巨大的誘惑,虞嘯卿可以說是在享受自近現代以來任何中國軍官還未享受過的資源,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這是背後的部分,還有現在就聽得見的一兩山陣地上,從橫瀾山到祭旗坡,他的官兵們歡聲雷動,因為僅從肉眼上看,南天門的日軍已經被炸得還不了手了——雖然更可能是藏起來了,用不著還手。

  虞嘯卿:「……副師座你再去活動活動,給山上邊空投點什麼吧。」

  我們看著遠去的機群——或者我們更該叫它機組,因為就那麼個小編隊,卸貨似地在一個安全高度上做了安全的水準投彈,它們實際上一直盤旋在雲層裡——揚長而去,硝煙還未盡,我們的亢奮勁已經過去,我們也已經看見日軍從自己的工事裡完好無損地出來,十五噸炸彈起的作用也許還比不過迷龍的一挺馬克沁。

  這鬼地方。

  於是我們就得像膏藥一藥,貼在南天門上好死或者賴活下去了。

  死啦死啦在通訊器材旁邊,冷漠地回答著來自江那邊的問話,看他那樣冷漠可真是讓人心痛。

  死啦死啦:「是,師座……別說這,師座。」

  不,我覺得我們更像被拍死了粘在肌膚上的蚊子屍體。

  死啦死啦瞧著那門後來被蛇屁股挪過來挪過去的九二步炮,後來它就一直停在炮眼邊了,對著正斜面——它還在隨時準備為進攻的虞師提供支援。

  死啦死啦:「把它調過來。」他指了指我們永遠洞開的大門:「對那邊。」

  我後來就和他一起看著炮口轉向,這門炮現在起只為我們的生存服務了。

  我:「我們沒人要了。」

  死啦死啦:「我們沒牽掛了。我們要無拘無束地為自己活著了。」

  那只是同一狀態的兩種說法,我苦笑。

  死啦死啦:「旗呢?」

  我:「什麼旗?」

  死啦死啦:「團旗。」

  我:「什麼團旗?一個炮灰團有屁的團旗?」

  死啦死啦:「得啦。拿出來。」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拿什麼出來?」

  死啦死啦就一臉叵測的表情看著我:「得啦。你在意的,一直都很在意的。拿出來拿出來,你一直是個好副官,真高興有你這麼個好副官。」

  被他說著,我忽然很想哭,後來我去抓起我的背包,那東西很小。疊起來就是小小的一塊,我把那東西抽出來,摔在他的手上。死啦死啦把它展開了。

  一塊焦黑的破布,上邊畫著一個古拙的無頭之人,向天空揮舞著手上的長戈。那來自至今已經不知道覆滅過多少次的川軍團,來自一個已經為這場戰爭捐盡家財的老頭捐出的最後一塊壽布。

  我們已經被拋棄,以後我們要愛惜被人拋棄的生命了。

  那面旗——我還是乾脆說那塊破布好了——被我們用竹竿挑著——從樹堡裡支了出去,它幾乎立刻就成了那整個方向日軍的的射擊目標,步機槍和小炮彈齊下,它也立刻就被打斷了。

  這回我們換了鐵杆子。支出去,又一陣子地槍炮齊鳴。得,杆子倒沒斷,可飛來的還有燃燒彈,旗立刻被燒了。

  這回挑出去的是竹內連山的衣服,佩戴著我們能找到的所有軍銜和勳章,衣服上縫著塊我們新找的白布。白布上的無頭刑天是死啦死啦畫的,跟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樣,拙劣到不要臉的模仿,倒也有了自己家的大氣。

  死啦死啦在喇叭裡哇啦哇啦地喊:「竹內,調皮訝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來媽媽這,給你把衣服換換。」

  這回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槍炮齊鳴,竹內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死啦死啦:「淘氣!」

  這回挑出去的是褲子,褲襠給割成開襠了。褲子上縫的白布這回是我的手筆啦。我想就用幾根線條來突出原畫的寫意,意倒是會了,心裡沒有的神可出不來,於是它更像一個支支楞楞的塗鴉,頗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竹內。我的美國朋友給你推薦一項中國發明,開襠褲,他認為這玩意又衛生又科學,戰後可以靠他大賺一筆。我覺得蠻有搞頭,打完戰了也想給他打打長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過來乖乖地換……」

  沉默。沉默之後是槍炮齊鳴。打斷了。

  死啦死啦:「壞,壞,壞孩子。」

  東西還沒挑出去我們就快笑瘋了。這回是竹內的纏腰布,也不用縫白布了,它本來就是白的。阿譯在旁邊又滿意又不滿意地紮煞著黑跡淋漓的雙手,這回是他畫的,工筆得很,並且畫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給加了上去——這已經不合適做旗了,它更像是街頭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裡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這孩子淘氣了點,可倒還愛乾淨,櫃子裡存貨多得是,我巴不得挨個給你展覽。」

  沉默。

  很久的沉默。

  竹內顯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內褲。

  於是那杆旗一直飄搖到了最後。

  轟隆的一聲,我們以為竹內又開火了,然後我們才發現那是雷聲。

  我們開始聒噪起來:「下雨啦!」

  「下雨啦!」——我們手忙腳亂在整個堡壘裡找著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開始下了,澆淋著那杆後來再也沒被動過的炮灰團團旗——它真是太合適我們了。下雨了,我們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爺幫我們比虞嘯卿和美國空軍加一起還幫得更多。我們要愛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裡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為淅淅加瀝瀝的雨聲,因為饑餓,因為無所事事的等待,因為陣發的血腥的搏殺後者就是我們無聊歲月中能殺死人的神經痙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