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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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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跟他去講什麼致死劑量,對個文盲來說這每一個字都是要解釋到滄海桑田的問題:「天天聞死人臭,你又吃那多麼辣的。毒不死啦。」 不辣就高興了:「真的?」 我:「你最好別當真。」我指著他腿上的傷:「風水輪流轉啦。」 不辣:「嗯,你書都白念啦,傷都跟我個粗人傷一個地方。」 我:「我先傷地。是你跟我傷一個地方。」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為他沒能占到這句嘴上的便宜。何書光燒過的糧庫現在放死人,放我們自己死地人,死了的日軍清出去,而另一側就是我們輪換休息的地方。我們去休息的地方。 我只是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條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傷的同一個地方。只不同的是我沒看見紮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著刀鋒直面,他在衝殺。不辣驕傲地涎笑,他可以驕傲。 傷患和非傷患住在一起,因為我們已經快沒了非傷患,而且槍聲一響,傷沒傷的,只要還動得了的,都得爬起來去掄上剩半條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靜,痛楚來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張立憲和泥蛋已經被我們放在地鋪上——除卻已死的,剛才這一戰他們倆是傷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氣中的泥蛋還沒死算個奇跡,可我並不相信他能活下去,這類路易氏氣和芥子氣混裝的毒氣彈沒有潛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時後他身上將會大面積潰瘍和壞死,連同他的內臟。我們只能束手無策,因為我們根本連用來清洗感染處的水也欠奉。張立憲只短暫地暴露,但氣溶膠就在他身邊揮發,他仍然戴著防毒面具,我們也不知道他傷得怎麼樣。他們兩個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們實際上都不同程度受了傷,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爛性毒氣,每個人暴露在外的皮膚都有搔癢,過不久也許潰爛。那又怎麼樣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療,索性便不要想了。 麥師傅在隔壁對著他的電臺在做永恆的吵嘴,那已經快成我們堡壘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絕望得已經連密語都懶得用了,「我要這個要那個! 要藥品要食物要水要彈藥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們說了一萬次的進攻!我什麼都要,因為你們什麼都沒給!」 我苦笑,不辣在屋裡蹦來蹦去,試圖用僅存的一卷繃帶救下屋裡所有被毒氣傷害了的人,我對他樹起一個小指,然後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在門口響。 迷龍:「誰有尿啊?」 我們愣了一下,還笑得出來的人哄堂大笑,迷龍拎著一個鐵桶,桶在膝邊晃蕩,迷龍很難得地有點赧然。 不辣:「迷龍,你的副射手呢?」 迷龍苦著臉:「又死球啦——誰有尿啊?」 我:「誰想尿啊?有尿給他一口!」 迷龍:「你個缺德玩意,你家尿才論口的呢!我是拿來灌槍筒子的,我那槍要燒壞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下霧天會不會有雨啊?」 迷龍:「鬼知道。這裡的天變得比虞嘯卿還快。」 我們忙沖他噓手指頭,因為何書光正打外邊進來,他也拎著個桶,迷龍一看就眼直了——桶裡明晃晃的有半桶的液體。那傢伙徑直在張立憲身邊跪下,去扯他哥們臉上的防毒面具,我們一直以為昏迷了的張立憲忽然伸出一隻手,摁住了何書光的手,原來他一直悶聲地忍著痛。 何書光:「求求你,讓我看看。」 張立憲搖頭。 何書光:「不過就是一張臉。」 張立憲於是開口了,他的聲音像我想起傳說中吞炭毀容的人,一個不像來自人間的聲音:「就是一張臉,讓我們撐到今天。」 何書光:「還要撐下去的,撐到回去,跟師座說我們沒有丟臉。」 也許這對張立憲是種觸動吧,張立憲鬆開了手,於是我們從摘開的面具下看到張立憲的臉,半邊在潰爛,半邊仍清秀,清秀的那半邊仍然驕傲得很,那樣明顯的驕傲只能是強撐的。何書光用布從桶裡浸了他盛來的液體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讓他想起來看眼我們,我們忙把腦袋轉開。 迷龍:「燒光的,你的水能均給我機槍用嗎?」 何書光:「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會聞嗎?」 迷龍指著自己的鼻子:「你這東西還能使嗎?它擱我臉上了,我也不知道幹嘛使的。」 張立憲和何書光那副德行忽然讓我很不想貧,我伸出只手指在桶裡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屍臭硝煙和毒氣中熏毀了,我放嘴裡嘗了嘗。 我:「汽油。」 迷龍苦了苦臉,他一定在想像他那機槍燒得像炸開的噴火器:「有病。」 我:「別說,還挺對症。沒見肥皂洗不淨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嗎?」 何書光不看我們,只是細細地拭擦他朋友的臉。張立憲面無表情到象睡著了一樣。我不知道汽油殺到潰爛的血肉裡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著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對張立憲這種小白臉來最大的痛楚是什麼,是否失去了他的小白臉?就算他自認很鐵血很剛強。 何書光乾巴巴地:「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們於是各尋破布,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臉,後來我從捂在臉上的指縫裡打量著那兩個我們中的異類,什麼樣的剛毅都用完了,張立憲呆呆瞪著天花板,而何書光眼都不眨地看著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張他最熟悉的臉繼續潰爛。 後來何書光猛地把頭低了下來。兩顆眼淚落在張立憲地臉上,而張立憲信手把他推開了。 何書光再也不會喊虞師座萬歲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麼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們沉沉地讓自己睡著,睡不著也得讓自己睡著,外邊零星地槍聲已經擾不到我們了,有本事把這鬼樹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張立憲在他的鋪上掙扎,何書光在外邊輪值。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於是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陣子,他呻吟和呼吼,像個孩子一樣不安份,幾下拳腳都著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來打算翻個鋪位。 張立憲:「師座!」 我回了身,他在說夢話,連半張還完好的臉都扭曲了,對我一個多年群食群宿的人來說這沒什麼大不了,而且這事好玩了一我躺回我的鋪上。 我:「噯。我是師座。」 那小子便把鋪的蓋地全捂在自己臉上,也真難為一個人忍到這個地步,即使在睡夢裡哭泣仍是把啜泣給壓住。那幫傢伙本也被吵醒了,也知道我要幹什麼了,拱起來的翻起來的興高彩烈地看著。連師裡特務營的也好不到哪去一漫長的死守,有趣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個男人在夢裡哭真是很好玩的事情……我們竊笑並且不知道為什麼要竊笑,也許沒那麼好玩。 不辣也來湊趣:「乖乖,師座不要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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