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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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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射地戰防炮彈在他們中間開花了,被炸斷的竹竿連著炸藥包在我們眼前飛了出去。那不是我們打的,我們沒這個角度。 死啦死啦怪叫,每次一開火他就成了個半癲狂狀態。想來他也知道除了這個沒別的激勵我們:「死胖子。再來一萬炮!」 我把拿著望遠鏡的他從槍眼邊拉開,免得被太近地炮彈炸到。 克虜伯在他隱蔽良好的炮窩裡。挑了一發上邊寫著「我整死你」的炮彈裝進了炮彈,他身邊的炮彈上寫滿了我們每個人罵人的口頭禪,死胖子一邊裝炮彈一邊還要念叨。 克虜伯:「打你個豬蹄胖。下邊是我五花肉老人家的。」 視線外地陣地早已喧嘩起來,「誰放炮?」 「哪個朵腦殼地擅自開炮?」這樣的聲音烏乍成一片。 克虜伯也嚷嚷著混淆視聽:「要死啦?亂打炮?」然後他又轟了一炮。 可在一個陣地上找個連轟帶炸地還不容易嗎?值星官已經出現在他的炮窩外邊了。 值星官:「胖子,死出來!」 克虜伯沒理,撅著個大屁股在炮窩裡翻尋他那發炮彈,找到了,寫著「我餓了」的那發,他只管把炮彈填進炮膛。 於是外邊的值星官也不會說話了,他拉開槍栓。 然後他身外也響了一下槍栓,可比他那枝卡賓槍響多了,人家那是支車載的重機槍。 「三倌兒,你滾開點好嗎?礙著人家做正事。」余治的坦克車就停在炮窩之外,餘治半個身子探在艙口外,手上的機槍已經調了過來。值星官便把槍扔了,跟這麼幾個東西玩命氣並不壯。 值星官:「余連長,這事要你自己扛。」 餘治:「那我就再扛多點。」 他踢車裡車手的肩膀,那是個訊號,坦克震動了一下,把早瞄好的炮彈打向克虜伯的同一方向。 我們努力地射擊著,現在我們沒死角了,一切事情就好辦了許多,暴露過頭的傢伙還在被日軍的冷槍手射殺,但日軍已經不大可能攻上他們自找的缺德地形了。我們現在在點射著眼見無望想鑽回地下的傢伙。 蛇屁股的機槍聲停了,迷龍猛射了一氣,然後也停了,他從他那位置向我們一邊大劃拉一邊鬼叫:「屁股!屁股!」 我抓著急救包便沖向他的屁股:「你也有今天!」 可他的屁股並沒有問題,迷龍意識到自己也太簡約了一點,指著個方向加以明確:「屁股!蛇屁股!」 我從他的槍眼裡望去,那是馬克沁掉不過去的極側,我剛好能看見蛇屁股被日軍拿繩勒著脖子,束手紮腳抬進壕塹裡的一瞬。 我們搶進了塹壕,那挺九二機槍歪在一邊,其他人已經死了,大多數人死於背後扔來的一個炸彈,活著的被襲來的日軍解決,幾具日軍的屍體是迷龍用馬克沁在有限的角度內解決的,但他總不能對著綁走了蛇屁股的一堆人開槍,他的子彈能打穿一串人。 我們在硝煙彌漫中貓著腰,追尋著塹壕裡的血跡,終於找到了,一堆被推開的空彈藥箱後,又是一個汽油桶黑森森的口。不辣緊了緊手上的槍就要鑽。 死啦死啦:「炸塌掉。」他瞧著那沒頭的洞口:「一個人能防住一個連。」 不辣沒說話,但死啦死啦從他身上拽出兩個手榴彈,把火帽拉開了,火繩擰在一起。 阿譯:「我去呀,我進去!」 死啦死啦只是瞧了他一眼,然後我們聽見爆炸聲,從地底傳來,而爆炸的塵煙也從洞口衝激出來,我們視線裡暴露在雙方火力的空地上,血肉和硝煙氣浪一起激蕩,那是一個人引爆身上所有的爆炸物才做得到的,甬道已經在那裡塌落,我們省了兩顆手榴彈。 阿譯愣一下,猛地爬出了塹壕,爬向那裡。 死啦死啦把槍口瞄向了他:「我斃了你!」 阿譯沒反應,手足並用,難看地爬著,我看阿譯也用不著斃了,林子裡的日軍機槍在他周圍翻騰土地,死啦死啦開槍了,是在壓制日軍的射擊,我們也和加入合唱的迷龍一起壓制。 阿譯爬近那個從地下騰出來的彈坑,往裡邊瞧了一眼,便開始把臉在炸出的散土上蹭,好像要蹭掉自己的臉。我不知道他看見什麼,也不想知道——他再爬回來時臉上已經沒有人樣了,即使整個二梯隊葬在一防上他也沒這樣。雖然我們誰都知道這只是那時的積壓。 阿譯:「是馬大志。」 我們愣忽了一下。 不辣:「馬大志是誰?」 阿譯:「就是蛇屁股。他搭進去五六個日本人。」 我:「……廢話。」 阿譯癱了,開始哭泣,他總要這樣,真煩人。我們拖著他的手腳往回拖,像日本人拖蛇屁股一樣。 阿譯:「碎了。都碎了。」 死啦死啦:「再搜一次,哪怕老鼠洞也給我填上。把那些用不上的地雷全部埋上。」 阿譯:「都碎了。碎了呀。」 我們不理他。 阿譯很煩,真煩,爆炸響時我們已經把蛇屁股從心裡抹掉了,現在他又喚魂給喚回來了。他只知道內疚、內疚、內疚。 炮彈零星地在響,阻滯著已經停止攻擊但仍蠢蠢欲動的日軍。我們都在忙。有很多事情要忙,要重新調整剛才已經暴露出火力盲區的遠端火炮部署。要把重火力移形換位以免日軍過於有備而戰,要為何書光調配已經用完的燃料,要加固工事,連被炸脫了棒頭的門都被我們拖來做成在門前豎起的斜坡,斜坡到頭就是我們垂直的掩體,要一切。僅僅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我們使用著龍門架、吊索、沙包、斷磚碎石,這樹堡裡能找到的一切,我們把戰死者抬進統一的房間密封,不僅是尊重,也為了讓活人不要在死人氣息裡生存。我們沉默地忙碌,甚至不是為了保命,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但我時時會想起阿譯在那個我們都沒看見地彈坑邊蹭著自己的臉。阿譯真不該過去地。 現在我只好記得這些,我知道他其實不在乎捎上那些日本人,他只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麼。像所有廣東人一樣,他很多話。他努力說很多比廣東話還廣東話的國語,有時候好像他說對了,但你更疑心你聽錯了。我們曾刨個坑讓他對坑說,並且要他說完了把坑埋上。現在他把坑炸開了,他要在我們耳邊絮叨到我們死。 我沒法不想起他和不辣。很親熱,又很疏遠,當一個靠上另一個,另一個便生疏遠和厭離。 不辣會很愧疚,因為他沒記住蛇屁股的名字,儘管屁股曾要求他記住。我儘量不愧疚。因為我就在旁邊。我也沒能記住。我想著這些,後來我覺得我有病了。想著這些不讓我傷心,倒讓我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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