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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虞嘯卿:「你他媽的只管給我上到天上!我要的還是解釋!」

  唐基:「家母你也是認識的。從小沒少抱你,現在已經作古了。」

  虞嘯卿不知道該抱歉還是該讓自己的怒火再上一個臺階:「……解釋!」

  唐基:「虞侄。」

  虞嘯卿:「叫我師座!」

  唐基,一臉父輩的寬和,一副「你又做錯事」的表情。

  虞嘯卿:「一叫那兩字你就又那表情——『你又做錯了事』。」

  唐基:「錯是早就錯了,早過界了。可怎麼樣呢?這是亂世,說的是為人之道,不是什麼槍配什麼子彈的准數。你是虞家的長子,虞家的長子就是要桀傲行事的,只有人錯你對。我來這也不是要你聽庸才的使喚,那我也成了庸才,我來這是要所有人覺得你對,那就先得搞明白一件事情,對錯,無關緊要。」

  虞嘯卿現在反倒平靜些了:「千軍萬馬就要去粉身碎骨——你挑這時候來教我做人,所以……我該斃了你嗎?」

  唐基:「虞侄,虞侄,你要的又何嘗是個解釋呢?解釋你自己心裡早有,日軍已經是必敗無疑,這仗又何嘗要你我來決出勝負?想想上回的滇緬之戰,是什麼成就了你?」

  虞嘯卿:「這是軍人之恥,被一場敗戰成就。」

  唐基:「或者你願意做你麾下的川軍團長?他的人叫他什麼來著?死啦死啦。舍生打死,全無威嚴,倒被身邊人看作個活該去死的小丑。你願意做他?」

  虞嘯卿:「我願意做他啊,我發夢都想做他。我現在百倍千倍一萬倍地想做他,因為他在上邊。聽見沒有?你聽見他沒有?我在這裡跟你扯皮。聽見沒有?這個你聽得見——我們都只聽得見自己!」

  唐基歪著頭看著虞嘯卿,幾乎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虞嘯卿梗著,憤怒在霧氣中也模糊了,只剩下失望。

  唐基:「是什麼成就了你,虞侄?」

  虞嘯卿:「是利益成就了我。是的,解釋我心裡早有,利益讓我們一敗再敗,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裡人,都敗掉了,都死了,我們成了,成了,也連裡子帶面子,連骨帶肉地全敗掉了。我的攻擊計畫,異想天開膽大妄為,竟得恩允,因為為利益,那時候我們做出積極態勢只為成為主戰場,成了,便有源源而來的物資,方便我們做任何事情。現在,這利益是不是已求之而不得?黃了?大局已定,便當保存實力,任仍重,道亦遠之?」

  唐基:「你瞧,我就知道用不著給你解釋。」

  虞嘯卿:「唐叔,唐叔,你來做什麼?幫我分到虞家的那一瓢利益?」

  唐基笑了笑。

  虞嘯卿:「和我高山仰止的上峰們一樣?想法不錯,你去做著試試?——拿來試的是我手下的命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唐基:「時大局未定,風向飄忽。幸甚至哉……」

  一發日軍的迫擊炮彈炸中了一條剛泛水的小船,水花和船隻的碎片一起在霧中飛舞,第三梯隊出現的第一例傷亡便不是小小傷亡。

  唐基看一眼,虞嘯卿也在看著,但唐基仍堅持著幸甚至哉下去:「……亡羊補牢猶未晚矣。虞師還未動,只動了部分先頭。」

  「未晚?未動?」虞嘯卿瞪著他的救護兵沖向剛炸起的水花和霧氣,對那一船上的半數人來說,救護已純屬多餘:「晚不晚就看對誰說了,動不動就看怎麼動了。」

  他後來就瞪著屏遮了多半條怒江和整個西岸的霧氣,突擊隊和第一梯隊製造的殺戮之聲像是從天穹中傳來,在那裡廝殺的不當是人,是妖和鬼。

  對覺得用壯丁就能補足炮灰團的上峰猶未晚矣,對正要過江的虞師是當頭一棒,對正在地底和霧氣裡殺戮的我們是滅門一刀。虞嘯卿曾經這麼認為,上峰們現在還這麼認為,炮灰團只是為滿足一師三團編制的數目字而已。

  唐基:「虞侄,你一師之力撼不動怒江。」

  虞嘯卿看著霧氣,從他身邊抬下去的死人也沒能讓他側上一目,「你們撼動我的信仰。如果我沖到半山就死,那是氣短而死。」

  唐基:「你要搞將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沒有後援。你能撞下南天門,也會在日軍的輪番衝擊下消耗殆盡,牛師馬師,多少個你不堪的傢伙等著漁你之利。虞家一向桀傲,桀傲之人失勢便趁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麼都不剩。」

  虞嘯卿能看穿霧氣一樣地瞪著江面與南天門,日軍的盲射炮火打得有點譜了,人們簇集在江畔,傷亡在增多,一直在增多。後來他轉身對著唐基咆哮。

  虞嘯卿:「他說一天內虞師必須攻上南天門,否則他們必死無疑。我說四小時,四小時我在竹內的屍體上擺好虞師的酒桌!他掉頭跟他的渣子兵說,四天。做好四天的準備——我很生氣!我說軍人不要搞這種討價還價,爾虞我詐!他說——那時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說。你本來就姓虞。他早就知道這是個沒數的事情,他還是上去啦!」

  唐基:「龍團長也算是號人物,若得生還,終成正果。」

  虞嘯卿:「我明白他啦。死啦死啦,我終於明白你了。這回我叫你兄長,可不是因為你就要死啦。」

  虞嘯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種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著,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淚擦乾淨。唐基拿出他潔白的手絹,對一個正哭的人——一個軟弱的人一總是好辦一些。

  唐基:「攻擊立止。眼看不惑的人,哪能沒個委屈呢?但是虞侄,攻擊立止。」

  虞嘯卿:「我已經站起來了!我坐下去的時候想的是,要麼死,要麼勝,可以倒下,不再坐下!」

  他狂怒而暴躁地在灘頭走動。偶爾會要殺人一樣地盯著唐基,唐基不說多餘地話,有人抉擇,唐基等待。

  虞嘯卿:「攻擊……!」

  他抬起一隻手,他盯著唐基。

  唐基看著他,慈和地點著鼓勵的頭。

  虞嘯卿:「攻擊!攻擊!攻擊!」他揮著手,在灘頭地水柱和濺射的金屬中咆哮:「攻擊!虞家軍!你們都不姓虞,可是跟著我這個姓虞的!

  攻擊!三小時!三小時我們吃下南天門!」

  唐基慈和地看著他,唐基點著頭,唐基悠遊地走開。

  我們還在那裡做著我們瘋狂的作業。用噴火器和衝鋒槍掃射每一條坑道。把手榴彈扔進每一個拐角,用炸藥塊炸塌岔道。砸爛我們所見的任何通訊器材,切斷我們看得見的任何電話線,連最原始地通話管都被我們砍斷。

  簡直是群魔亂舞。

  死啦死啦亢奮地喊著他根本稱不上口號的戰鬥口號,發著根本不算命令的命令:「幹光它!燒死它!炸塌它!」

  迷龍現在是當之無愧的敢死隊長,他沖在最前邊,馬克沁的槍身縛在背上,他使用著他的輕武器。這傢伙現在怪怪的,用輕武器衝殺的時候就紅了眼,用重機槍的時候又變得冷得磣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過重的份量給壓地。

  從一條寬闊的岔道裡,日軍的嘈雜洶湧而來。

  死啦死啦:「燒死它!炸塌它!」

  我們閃開身子,讓我們一直用身體保護的汽油桶何書光出現,那傢伙往裡噴了一傢伙,我們又把他護住了。一個兵獰笑著把炸藥包扔進了那一甬道的火焰。

  那個兵:「要炸啦!要炸啦!」

  他提醒我們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腦袋上塌了下來。

  死啦死啦:「倒楣鬼!」他抹了把臉,把一張鬼臉抹得更加滿臉花,他向前方地坑道揮舞著他的兩枝短槍:「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我們就瘋子一樣地往前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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