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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於是迷龍在他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我們一下子都啞然了。李冰又僵了兩秒鐘然後臉色大變,他躲瘟疫一樣地猛退,然後絆在特務營的人身上,摔得我們只看見人堆裡的兩隻腳——於是又沒法不哄堂大笑了。

  迷龍:「我的寶,我的寶,我那個騎坦克的心肝寶……」

  余治聽見丫這段哼怕是全身都硬了,紮人堆裡就跑。一邊大罵:「死東北佬,就沒見勾半個川軍團的人!」顯然這對迷龍沒什麼殺傷力,迷龍照舊猛追,於是餘治終於想起改口:「東北的大哥,東北的爺爺,我都讓你進我坦克啦!」

  迷龍還算是恩怨分明,不追了,他現在跟抽瘋似的,瞧著誰算誰。他轉過身來時正好瞧見跟著他一起猛追的不辣。

  迷龍:「湖南佬,我整死你!」

  他吼一聲就撲過去了。不辣當得上是驚喜交集,一個混蛋東北佬和一個混蛋湖南佬立刻就扭在一起。一片譁然中並無來自炮灰團的驚慌。因為我們實在已經習慣了以這種方式來表示友好和善意,當然也時常表現到鼻青臉腫。

  蛇屁股他們不甘落後,扭成一團或者壓將上去,張立憲們只好一半鄙薄一半眼熱地看著,後來迷龍不知道怎麼從一片胳臂大腿和屁股的夾七纏八中掙了出來,他踩在克虜伯和喪門星的身上嚎他的戲。

  他迅速地被人給扳倒了。當不辣什麼的也從人堆子裡掙出來的時候,這就成了群魔亂舞了,連喪門星和豆餅這樣地老實人也在盡可能難聽地嚎喪,嚎的什麼是他們自己的高興,但一群人中間最搶人眼珠子的仍是迷龍,在發人來瘋方面他是比死啦死啦還強的皇帝。

  我看見個天下第一的戲子。他聲稱如果太較真,他在背井離鄉的第一天就會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條爛命在唱他的大戲。他同時嚎著二人轉、抑子、京劇、川劇、黃梅戲、花鼓戲和廣東戲,因為在被迫的有難同當中,我們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還有我們的靈魂。

  那樣的一片嘈雜中,我忽然聽見一個輕輕的哼唱聲,湖南腔,來自我的身後。

  我回頭,看見死啦死啦一臉司空見慣的表情。唐基永恆的恬和,但我看得最真切的是站在我身後的虞嘯卿,他輕輕地在用他的鄉音哼唱,他臉上有一種確切無疑的溫柔表情。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這樣的癲狂。他的表情讓我很想哭泣。而死啦死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虞嘯卿:「我是個再沒機會回到湖南的湖南人。」

  我真的很想哭。於是我躥了起來,邁著一個瘸子的大步流星。我醜陋地加入那場群魔亂舞,妖怪也罷,神仙也成,或者就是我們老老實實的凡人,它都是生命之舞。

  我:「《少年中國說》」

  「好!」

  然後是響亮地拍著巴掌,那種非常結實地拍法,這樣拍巴掌的人好象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給拍了腫起來。

  於是我們消停下來,不僅因為巴掌聲,也因為精銳們忽然肅然了起來的神情,之前他們已經蠢蠢欲動了,但現在他們又成了我們敬而遠之的那種克制和堅忍。

  拍巴掌的是虞嘯卿,他還在用力地拍著,看起來很享受他孤獨的掌聲。

  而我們一個個像扭曲的雕像,最慘重的是迷龍,他剛發現虞嘯卿在場,於是乎一隻手仍在屁股後邊支著他的馬尾巴,另一隻手從不辣手上搶過來洋鐵盆,然後他就把那個盆遮在自己的胯前,就這樣可笑地定格了。

  我真該企望今晚就這麼結束,那迷龍今天也許還在我們身邊。看著這麼個傢伙年華老去,七八十歲仍沒羞沒臊地和他老婆做拆床的遊戲,一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樂。可見識過太多苦難的人歡樂時絕不會見好就收,迷龍一直瘋到虞嘯卿想完了家鄉,想起了戰爭。

  我們僵硬著,而虞嘯卿一直生猛地拍著巴掌,他不怕冷場也不是做秀,我想他的神經也許堅強到能這樣全無回應地拍上幾個小時,因為他想。

  虞嘯卿:「好!這位來自東北的弟兄——!」

  迷龍現在明白掌聲居然是為他一人而發了,操著他的道具前遮後攔地就想往人堆裡紮,但是晚了。

  虞嘯卿:「好一場死亡之舞!對著死亡能這樣舞蹈的人就是我打心裡拜服的戰士!」虞嘯卿指著迷龍,於是即使是迷龍也不好一頭紮進人群裡就此消失:「你是這一役的突擊隊員!」

  一下變得很安靜。精銳們妒忌得眼睛發紅,人渣們嚇得不敢說話,迷龍無聲地嘀咕著什麼,從口形看來是「媽媽耶」這類的念叨。

  在這練的是第一梯隊,虞嘯卿和我的團長一直在挑選只要幾十人的突擊隊,那就是敢死隊,我們同時拿來了美式武器和美式的委婉叫法,它的戰損率應是全軍盡墨或百分之八十。

  虞嘯卿並不喜歡這種靜默,今晚他不尋常,他想聽人說話:「我的壯士想說什麼?」

  迷龍也他媽的太過頑劣,他翻了一個白眼,直挺挺地往後一倒,撲通一聲,戲臺子上不折不扣的大裁碑。虞嘯卿並不會心地會心一笑,迷龍是粗俗的,從來都是,可現在他的粗俗成了只有虞大師座才能領會到的高級玩笑。

  虞嘯卿:「好!生來死去,嘻笑怒駡對之,這是軍人本色!——從此刻起,你是這一仗中絕無二選的突擊隊長!」

  沒人說話,精銳們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而我們有一種迷龍這番死定的古怪表情。死啦死啦輕輕拉了一下,讓虞嘯卿看了看他的表。

  虞嘯卿:「時候不早,大家休息。」

  於是我們嗡嗡地散去,其實更該說張立憲們輕聲的,嗡嗡著,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我們炮灰團的人,炮灰團的人還沉默地呆在原地,如退潮後海灘上的礫石。

  迷龍索性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不起來了。

  突擊隊的指揮只能是我那團長,所以迷龍得到了沖在第一個的權利,也就是儘快去死的權利。陣前戰死是一回事,提前被人腦門上寫個必死,那是另一回事——迷龍乾脆不起來了。

  我們終於決定去扶他,豆餅是第一個,喪門星是第二個。然後就一群全擁上去了。人渣們的同情總是這樣的,帶著幸災樂禍。悲傷的時候總捨不得放棄那點滴的快樂。

  喪門星:「讓你……你那話怎麼講?得瑟?」

  豆餅:「嗯!」

  蛇屁股:「嘿嘿,找事情做。」

  不辣:「原來好像是煩啦第一個,煩啦怕黑,白臉的四川佬就是第一個。現在好,你把四川佬給救了——煩啦,你怕黑是裝的吧?是不是裝的?」

  我惡狠狠地:「我不要臉。可不是那麼不要臉。」

  喪門星認同:「嗯,他要臉的。」

  克虜伯:「我要困覺。」

  在我們的攙扶下,迷龍的步子還真有些發虛,那不是裝的,並且他忽然咆哮起來:「你們?!……你們?!……你們?!……噯呀媽呀,整死我了。」

  我們就嘿嘿地笑,同情多一點,幸災樂禍少一點。

  迷龍在我們的胳臂上歎著氣:「不玩啦。老子不玩啦。」

  就有人摸他的頭:「乖,乖啦。」

  迷龍:「就不!」然後他愣住了,我們也愣住了。因為摸他頭的是豆餅。迷龍的老大架子早就魂飛魄散了,惟獨在他的副射手豆餅跟前是維持著的。

  迷龍:「你是隨時要跟我屁股後邊的!我他媽是第一個,你他媽就是第二個!」

  豆餅啞巴了,我們吃吃地笑著,豆餅扁了扁嘴。

  我們攙著迷龍回我們的帳篷。

  虞嘯卿搞錯了。迷龍絕不是在對著死亡舞什麼鬼蹈,他實在是我們中間最眷戀生命的人,到了不要臉的地步。往下我很想逃跑,因為迷龍和豆餅。

  被夾在我們中間的迷龍和豆餅兩個就沒住過嘴。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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