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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我拿著一個杯子在空地上尋覓,遠遠地我看見死啦死啦扛著一架梯子蹣跚過去。他現在似乎比我更愛好往沒人的地方紮,他把梯子架在我們搭的某間破房子上,然後爬上了屋頂,在屋頂上坐了下來。

  我看了他一會,他臉朝著南天門那個方向,從他這個角度南天門被祭旗坡擋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雲,而一個傢伙看著隨時幻變的雲層,你根本不好說他在看什麼。

  我就著梯子往上爬,那是個背後生眼的貨,我爬半截他開始推樓梯。

  我:「噯!噯!灑啦!好東西!」

  於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邊放下,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牛肉罐頭。死啦死啦看了會雲,然後往杯子裡張了一望,聞了聞。

  我:「威士卡。全民協助偷麥師傅的。規矩是你訂的,總也要給人下個臺階。」

  死啦死啦:「他做得很好。」

  我:「吃吧喝吧,你不就喜歡新鮮玩意嗎?」

  死啦死啦就茗了一口酒,然後差點噴在我臉上:「你想毒死我嗎?」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卡,而且還是不錯的威士卡,我想該是每個人口味不一樣,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頭:「土包子一個。這個可以吧?醃牛肉。」

  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既然慣他了就慣到底吧,我拿從他們那裡抄來的叉子喂了他一塊,然後看著他那個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我:「……你一直連大便都吃得下的!」

  我把那個罐頭也在旁邊坐了,我在屋頂上躺下來的架勢快把屋頂也砸塌了,我也瞪著山脊之上的雲層。

  我:「……你爬到這上邊來,是覺得這樣離死去的弟兄近一點嗎?」

  他沒吭氣,我轉頭看了眼,我得承認,他現在的舉動比承認或者否認更讓我氣結,他在看從我家抄來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種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我:「金瓶梅不是這麼看的!」

  他沒吭氣,而我聽見郝老頭在下邊叫我:「煩啦?煩啦?」

  我探出半拉頭。郝獸醫扶著梯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可憐巴巴不是因為他想做出可憐樣,而是他最近身上總有種讓人看了就想哭的勁頭,怪兮兮的。

  郝獸醫:「我聽見你在上邊嚷。」

  我:「我有酒,還有肉,郝老頭你要不要吃?」

  郝獸醫:「不要。」

  我詫異到忿恨:「這都被美國大頭針紮了嗎?」

  郝獸醫:「煩啦,就你一個人?」

  我:「就我一個活人。」

  郝獸醫:「你跟我嘮嘮行嗎?」

  我:「那你上來。」

  郝獸醫:「我上得來嗎?勞你瘸步,咱們找個清靜地方。」

  老頭子說著就走開,佝僂而蹣跚,我看了會那個背影。那麼伶仃的個背影實在沒法不讓你著了魔似的跟著。我把杯子和罐頭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把叉子上罐頭上豎插了,我拜了一拜。

  我:「塵歸塵,土歸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無阿彌多婆夜那啥的。」

  然後我爬下梯子。跟著郝獸醫。

  我追著那個佝僂地背影,我跟著郝獸醫。

  我:「你要去哪裡呀?」

  郝獸醫:「尋個清靜地方。這裡哪都是人。」

  我:「鬼門關倒是夠清靜啊!」

  郝獸醫:「年青人,嘴毒要觸忌的。你快呸。呸呸。」

  我:「呀呀呸。小太爺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我看老頭子走著,在身上摸索著,念叨著。

  郝獸醫:「……我那鎖鑰呢?我鎖鑰又尋不見嘞。」

  我:「……」

  郝獸醫:「什麼鎖鑰?我家裡鎖鑰嘞!這回家咋開門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張一半在現如今,一半在過去的混亂的臉。我攙住了他,或者更該說我摟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勞的尋找。

  我:「別尋啦。鎖鑰在我這,到家就幫你開門。你老人家現在要休息。」

  郝獸醫:「你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我是誰?老爺子?」

  郝獸醫:「你娃娃又來耍人,我不認得哪個還不認得你?福娃你個小猴子,不要你去當兵你非去當兵,現在你爹都當了兵啦,你還不回來。」

  我愣了一下。

  我初以為他在占我便宜,但我後來發現沒有人會那樣甜蜜而傷感地占人便宜。於是我相攜相扶著這個腦子燒糊塗了的老頭子,像兒子扶著老子。

  郝老頭子終於找到了他覺得合適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在那撮了堆土拜對岸死人的地方。郝獸醫張羅著一截樹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椅子。

  郝獸醫:「坐嘞,上座。」

  我:「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郝獸醫:「這地方哪有炮炸過?就是個閒散地嘛。」

  我:「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實多啦。」

  郝獸醫:「請上座。」

  我就坐了。然後被郝獸醫眼光光地看著,我開始後悔來了。我不喜歡被人那麼看,我用稀裡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郝獸醫:「啥爹不爹的,你神經呵?」

  我:「……您老人家眼裡我現在是誰呀?」

  郝獸醫:「孟煩了唄,你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頭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訴我,夢遊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會失心瘋?」

  郝獸醫:「我不認得夢遊的人。」他搗咕著他的旱煙袋:「抽口?」

  我現在放鬆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煙的:「有屁快放——咱們明白人不用講客氣。」

  郝獸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說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樣對別家老人,像照顧自家孩子一樣對別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賢說的。你娃娃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我就沖他扔砂土,免得他嘮叨沒完,老頭子終於服輸:「好好,說正事,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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