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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是的,小書蟲子還只是有赤色傾向,我們眼前的傢伙則是真正的紅色武裝,虞師避如瘟疫的大紅。私下閒聊時我們提到過這些在淪陷區與世隔絕永不言退的瘋子,現在看來,至少在比我們還苦十倍這一部分上接近真實。

  死啦死啦現在在做鋸嘴葫蘆。他和我們都傻子似地看著那個小頭目給書蟲子系鞋帶。書蟲子也一直笑咪咪地由得他系,小頭目系好了就猛踹書蟲子一腳。

  小頭目:「自己該學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剮了。別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為什麼,這普普通通的小動作看得我們想把腦袋掉開,於是我們就掉開,我們實在不想再看他們的襤褸如絲和滿身瘡痍,他們真的應該在禪達街頭要飯的,而不是在銅鈸打仗。

  然後小頭目就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們有得路回去的。我們也有條路,就是同一個地方。可你們楞沒找著。」

  他高興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應很生硬,他僅僅說了聲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團由不得他任性子,而且我還在捅著他。

  我:「撤啦撤啦。打成這樣怕是東京也拉警報啦。」

  偏我碰到的是個如此較真的傢伙:「東京可聽不到。」

  和尚就加一嘴:「阿彌陀佛,不過他們有個中隊駐在慈涼寺,離銅鈸可只九裡半山路。」

  我只好翻著眼睛看和尚。

  小頭目:「世航大師,他的路最熟啦。」然後他恍然大悟地驚喜著:「啊,同志,東京是你開玩笑的,原來國軍兄弟也這麼風趣。」

  我只好裝沒聽見,去他媽和尚風趣的掉過了頭,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槍,背著它長途要不堪重負,放爆竹的立刻就撿了過去——我只好再裝作沒看見地掉過了頭,我真不知道怎麼應對他們,我的同僚們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我們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屁股後邊,跟那幫歡天喜地的傢伙比我們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還要在那個小書蟲子面前站住,小書蟲子正忙乎著把另一隻腳的鞋帶也系成剛學的那樣。

  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個油紙包扔他身邊。

  死啦死啦:「真就過來啦?還是那麼喜歡和別人鬥嘴?……這邊沒人揍你?」

  那傢伙仰了頭,給出一個扭曲的笑容,那是因為死啦死啦打的傷還沒好。

  書蟲子:「不鬥嘴啦,成把的事要做,太忙啦,忙死啦,哪還有空鬥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聲,他看起來更茫然,甚至有些蒼老。他走過書蟲子身邊,要回我父親住的院子。連書蟲子打開那個油紙包後驚喜的怪叫也沒讓他回頭。

  書蟲子:「它又回來啦!我就知道丟不了!」

  小頭目咒駡,愛惜兼為之欣喜:「新兵蛋子,屁都不懂。」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們在江邊撿到的那本禁書,它幾乎是我們的路標,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帶到了這裡。

  我們忙活著。把剛才卸在這裡的裝備上肩,從這裡到江邊不是一個短途,我們忙活著整理自己。

  死啦死啦用一種很高效的方式整理著我們,把這個的背帶收緊,把那個的繩子套牢。我從背包裡往彈袋補充著剛打空的彈匣,然後我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

  我回頭,看著我的父親,他已經不那麼神氣了,甚至有些萎靡。

  我父親:「帶上書。」

  我瞪著他。

  我父親:「把我的書帶上。」

  我掉頭補充我的彈匣。

  我父親又在我身後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帶上我的書吧。」

  我沒理他。

  於是我父親對所有人咆哮:「把我的書帶上!」

  所有人的動作都被他喊得停滯了,一時間很安靜。安靜得我們聽到廂房裡傳來的空通一聲,什麼東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來對我們點了點頭:「那女的。」他用手從自己脖子下劃過:「抹脖子啦。」

  我們什麼也沒說,又能說什麼,你不可能帶上一個下半身殘疾的女人。

  那個女的。她一直怒氣衝天地活著,還好,她比這場戰爭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國人幸運,能在活著的時候看到復仇。

  我們沉悶了一下,然後繼續開始收拾自己。

  我的父親因此略有收斂,但他仍在我身後嘀咕:「書啊,把書帶上。」

  我:「——我書你個鬼的書!!!」

  我掉回了頭。沖向我父親那張驚惶而又震怒的臉,郝獸醫、喪門星幾個玩命地把我往後拖。我在狂怒中看見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幾秒鐘後我知道我為什麼引起這樣的軒然——我把我那支上了膛的衝鋒槍杵在我父親的胸口上。

  郝獸醫把我父親拖開,實際上根本不用拖,我父親根本沒有抗拒,郝獸醫讓他坐在椅子上,他沒有表情,那樣的沒有表情讓我痛心。我在發抖,喪門星下掉了我的槍,我仍然在發抖,我不知道是後怕還是氣地,我覺得我被一雙目光看著,我往側看了一下,我母親在側門邊看著我,她也在發抖,那樣的發抖讓我痛心。

  死啦死啦拿過我的槍,檢查了一下,因為隨時臨戰,那是填滿了子彈的,然後他走到我身邊。

  死啦死啦:「這不叫帶種。」然後他附在我耳邊:「你就算把自己氣炸掉也不叫帶種。」

  我愣了一會,開始揉我的臉,死啦死啦看著我在揉臉的同時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別人也看著,但他們不阻攔。

  死啦死啦:「我知道你討厭你自己,我們都知道。」但是他把我的腦袋扳了過來,好對著院子裡那幫正看著我們莫名其妙的武裝叫花子:「不過別瞧你爹,瞧他們,他娘的海闊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邊擰的問題。」

  於是我看著那幫人,襤褸的破敗的衰弱的瀕臨絕境的,背著破爛,穿著破爛。

  小書蟲子沖我們笑了笑:「什麼事?」

  死啦死啦把我的腦袋擰了回來:「現在好些了?」

  我小聲地:「好些了。」

  於是死啦死啦把槍還回到我手上。

  我父親:「帶上我的書。」

  我轉身,去幫郝獸醫打理行裝:「別管他的書。」

  死啦死啦:「沒法管。背這些書,烏龜都追上我們了。」

  於是我父親起身,他現在倒很平靜,他這種平靜是用來折磨我母親和我的。他對著我母親。

  我父親:「你和那個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親輕輕震動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樣,沒發表什麼意見。然後我父親坐下來,他的書堆不讓坐,但他現在在書堆上坐了下來,我相信他現在不是耍賴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經確定我們不會帶上這些累贅。

  死啦死啦輕輕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徵詢我的意見。

  我:「不帶。我們走吧。」

  死啦死啦:「你會後悔。」

  我:「等回去了我會後悔直到咽氣,但是現在,走吧。」

  然後我們倆中間拱出一張年青的臉。年青但是鼻青臉腫,鼻青臉腫但是義憤填膺——那條該死的小書蟲子。

  小書蟲子:「那都是書嗎?書要扔在這嗎?」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我知道大事不好了:「關你屁事。」

  小書蟲子:「你們怎麼能這樣?這是書呀,都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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