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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張立憲沒怎麼的。我哈哈大笑,那完全是為引起別人注意的乾笑。他們可以揍我可以罵我什麼的,只要別再讓我覺得這樣被人遺忘。但是那兩傢伙嫌惡地看我一眼,加快了腳步,讓我再也聽不到他哥兒倆說笑的聲音。

  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情,我不會死於槍斃或者饑渴,我也沒被綁在樁子上。因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裡了,我會寂寞而死。

  今天虞師仍在發放裝備,但我已經沒興趣也看了。邢三棟把飯拿回來時,我正盡力把被繩子栓著的脖子掙長一點,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沒一隻想從我腳下逃開的螞蟻,而程四八在看著我發呆。

  程四八:「這這這小子挺會玩的。」

  邢三棟:「吃吃吃飯。」

  程四八嚇一跳:「你你你怎麼也結巴了?」

  邢三棟:「跟跟跟你呆的。」

  我繼續對地上的螞蟻趁勝追擊,程四八扒拉著飯,那當然沒我的份,一邊看著我發呆,一邊把一隻蒼蠅放在我腳下,以便招來更多的螞蟻。

  說是殺雞儆猴以竟效尤,但逃兵從未斷過,像我這樣被綁上柱子的雞也從不缺貨,猴子們早懶得看了。

  第二天我開始想是不是該早點咽氣,省得兩位劊子手跟我一起淪落孤島。

  這樣想是很危險的。我便仰起頭對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棟:「又又又發神經了。」

  我:「要開心!要開心!要開心!」

  然後我嗚嗚咽咽地幹嚎,我的幹嚎聽起來永遠像笑。

  我脖子把繩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墜著,像個死人一樣呆滯地盯著山巒之上的黃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著手指。

  程四八:「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槍斃他的的!」

  邢三棟:「不不會。剛剛才還在看人。」

  程四八:「烏珠子不不不動啦,舌舌頭吐出來啦!」

  我瞄了他一眼。順便做出個翻白眼吐舌頭的吊死鬼。程四八嚇得往後跳。

  程四八又想打:「他他嚇嚇我。」

  邢三棟:「算算啦。」

  但是程四八的眼睛就有些發直,我現在不作怪了。

  沒什麼能讓他眼發直的事情,但是程四八和邢三棟一齊直楞楞地看著我的側面。

  我轉脖子不方便,我終於費了勁轉過去便看見那個逆著黃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站在十來米開外,被我旁邊久沒近過女人的結巴子呆呆看著,她手裡拿著什麼。

  我決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這個面子還是要的,我掙扎著讓自己站直。但小醉沒給我這個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聲:「你不要死啊!」

  然後她沖了過來,那種姿勢很像我們在戰場上不辣顧頭不顧腚地投彈。

  邢三棟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後他和程四八沖了過去,好把這名襲擊者制止于人犯有效範圍之外。小醉手裡拿的是食物,顯然她是想搶上來喂我幾口食,湯打了,飯撒了,我看著小醉相當勇猛並且一聲不吭地和兩個壯漢撕巴,當終於發現沒有接近我的指望時,她把一個雞蛋扔了過來。

  那個雞蛋扔高了點,砸在我腦袋後方的樁子上,而且這傢伙沒把雞蛋煮熟,蛋摔開後,裡邊的黃湯子就沿了樁子,往我脖子流。

  我直著脖子大叫:「別再來啦!有多遠走多遠!別來啦!你再來他們真把我槍斃啦!」

  邢三棟程四八終於制服了小醉,把她拖開了,扔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外。虞師軍紀甚嚴,對她怎麼樣倒也不會,但是卡砰卡砰地拉著槍栓嚇唬她。我看著小醉坐在地上哭泣,那樣子倒像個十幾歲的小孩,我擰著粘乎乎的脖子對她大叫:「回去啦!過幾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讓我的兩位劊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幹拉槍栓了,「騙人……他們要殺你啊……」

  我沖著邢三棟程四八擠眉弄眼,「你們要殺我嗎?」

  程四八:「沒沒。」

  邢三棟:「沒沒沒沒沒。

  小醉:「我看見你擠眼睛啦!」

  我:「……傻。我會跟要殺我的人擠眼睛嗎?綁一綁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對對。」

  邢三棟:「對對對對。」

  小醉只好哭,所有的力氣和勇氣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麼了,「我不知道啦。我什麼都不知道啦。」

  我便用盡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著,「回去啦,傻傢伙,真的綁綁就放啦。我是個……我是個軍官噯。我戰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這,我就覺得很丟臉,我覺得丟臉了,我就不會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裝了不起。裝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總不去找你,就是我覺得丟臉了。不是你丟臉了,是我。你沒什麼丟臉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讓我有面子。」

  小醉便被我這樣勸誘著,哄小孩似地,抽噎著站起身,她真的不敢再做停留,我看著她在黃昏下離開。

  我再接再厲,以絕了她再來的念頭。「真別再來啦!你再來,我覺得沒面子。就咬舌頭自盡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棟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轉頭看著我,我知道我說錯話了。

  邢三棟程四八正扭著我,想把一塊破布往我嘴裡塞,我死死地咬著牙,誰要嘴裡塞這麼塊臭布渡過餘生啊?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邢三棟:「他在咬咬咬舌頭啊!」

  我:「有種咬舌頭我王八當逃兵啊?我嚇她的啦!……」

  我最好不要解釋。解釋就張了嘴,張了嘴破布就塞了進來。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嘴裡叼著一塊臭布,呆呆看著山巒上的夜色,我現在不用裝吊死鬼啦,我已經很像吊死鬼啦。

  邢三棟程四八又在哢啦砰哢啦砰地拉空栓。

  我轉了頭看他們這回在嚇阻誰,月色下,還是小醉,但不僅僅是小醉,還有一個比小醉高的,是迷龍老婆。一個比小醉矮的,那是雷寶兒。

  她們離了很遠看我,看了一會,走了。

  我繼續看山巒之上的夜色。

  我確定我已經被世界拋棄,這種拋棄真是讓我……寬慰。

  我暈沉地抬起頭。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聲吵醒的,老程的鼾聲賽似洪雷,而且鼾聲中也帶著結巴。

  邢三棟痛苦地看著他,又頗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撓了撓脖子,繼續靠在樹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著了。我看山巒的夜色。說實話月亮在什麼位置並不值得用整夜來看,我耷拉下已經不太抬得起來的脖子。然後我看見月光下空地上的某處異常:

  一個幾乎與土地同色的東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動著,它動得肉眼幾乎難以察覺,如果不是我已經習慣長時間盯著一個地方,根本就不會覺察到它在移動。

  那是迷龍,他手上抓著一個竹筒,竹筒裡顯然裝著水,另一隻手上抓著饅頭。

  我再往遠看,看見又一個人影,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郝老頭子。

  我呆呆瞪著他,如果不是嘴裡塞了塊該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終於忍不住開始哭泣,不是幹嚎,是哭泣。

  用我從沒想到他會有的耐心,他在一覽無餘的空地上蠕動,半小時只爬了二十多米——迷龍想喂我點吃喝。

  小醉找了迷龍老婆,迷龍老婆找了迷龍,郝獸醫幫著迷龍把風。

  我沒法再用關在瓶子裡這種話來開解自己,沒人進過瓶子,沒人與其他人不相干。

  迷龍終於觸碰到我的腿,因為程四八一個抽瘋似的大鼾,邢三棟驚得摔在地上,迷龍便又不動了,他一動不動地蜷伏在我的腳下,直到那兩位安靜下來,才繼續他漫長的冒險。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無論如何有些嘻鬧的意思,我確鑿無疑看見他是一個嘻鬧的表情,然後他想扯掉我嘴裡的布,然後我們聽見一聲輕咳。

  我轉過頭,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站在月色下,就是小醉站過的地方,看著我們,而剛驚醒的邢三棟踢醒了程四八,兩人侗嚇地拉著空栓。

  死啦死啦:「我來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沒有。」

  邢三棟程四才終於看清這是一位校級軍官,立刻便恭敬了。

  程四八:「是、是。

  邢三棟:「是、是、是。」

  死啦死啦:「他該死。」

  如果我剛才還心裡覺得溫暖,他漫不經心三個字又讓我徹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樁子上墜著,頭擰向另一邊,儘量地不看他。

  然後那傢伙從迷龍手上操過饅頭,啃了一口,拿過竹筒,喝了一口。

  死啦死啦:「走。」

  迷龍:「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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