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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死啦死啦點頭哈腰地領著他那份在我們中間肯定是最多的餉。

  虞嘯卿的好處是在乎名聲。包括在炮灰團這幫爛柴中的名聲,但求無愧於心,他可能拖餉,但絕不吞餉扣餉。

  迷龍站在一個拆出來的磚堆上,臉上還帶著被我們當樹栽了之後存下的泥殼子,衣服也是泥泥水水的,丫快活得不行。

  迷龍:「老子成親啦!發糖發糖!說一聲萬年好合給一塊糖!」

  我們抓著我們那幾個破餉,很有尊嚴地看著。

  我:「萬年好合?你漚煤炭哪?」

  迷龍:「這個傢伙沒得糖吃。」

  我:「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十塊!拿來!」

  迷龍掩著口袋便跳下來要跑,我們擁上去,嘴裡沒口子大叫著萬年好合。有時喊成萬年好合個王八蛋什麼的,沒一會丫就剩兩個被撕巴開的口袋了。我們把硬糖塊塞進了嘴裡,眼光光地看著我們這片號稱團營地的荒地,真甜。迷龍可得意了,連衣服都被我們撕開了。丫敞著個胸脯對我們嚷嚷,「我對弟兄們不錯吧?著實不錯!」

  豆餅甜得眯著眼:「嗯!」

  蛇屁股:「你是在拍馬屁吧?」

  豆餅:「嗯!」

  迷龍才不管那個呢,他得意啦,他高興啦,他終於過上了他從南天門上便開始嚮往的生活。「有奶就是娘!」他拍著胸脯:「我有奶,我就是你們眾人的娘!——對不對呀?」

  「對不對」是對我們這個人圈子外說的。死啦死啦正低眉順眼地過去。

  死啦死啦便沒口子地點頭:「對對對對對。」

  迷龍:「餉領了沒有啊?」

  死啦死啦:「領啦。」

  迷龍便拿出一摞欠條來:「那就拿來呀。」

  死啦死啦便向了我們:「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誰有錢借我?」

  我們便哄的一聲作鳥獸散。但是那沒用,死啦死啦追在我們每一個人身後。那壓根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

  迷龍便拍著手上的欠條等待著,狗肉眼光光地看著,看著它的主人從每一個人身上敲詐出來若干,再加上自己的餉交給迷龍,換回一摞欠條中的那麼一張。

  我們現在都說狗肉比死啦死啦要闊氣,它那身肉上東市怎說還能賣兩子,而死啦死啦撩街上可保只能臭大街——於是一到發餉時,死啦死啦便水蛭似地盯著我們這幫光棍。

  我看著那傢伙沖著我便過來了,忙閃身就走,可沒輒,這種生物你甩不掉。我便站住了,「你是我爺爺,我沒錢借你。」

  死啦死啦:「得給迷龍湊進貨的錢啊,要不他那就斷檔啦。你們就只有雜糧米吃啦。」

  其實我已經在掏我的口袋了,「你找郝老頭要啊。」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捏著兩個手指:「人家為兒子攢家本的。你這樣熱血的大好青年,有覺有悟的,就不要討價還價啦。」

  我聽得氣往上撞,進了他指尖的錢又奪了回來,「不給啦。」

  死啦死啦:「我有你把柄。」

  我:「屁的把柄。要錢也可以,我單帶一個連,不做你近隨。」

  死啦死啦:「又來又來。離我遠了你就自由啦?我說啥做啥關你屁事呀?離我近你哪不自由啦?」

  我差點沒噎著,「你是我團座噯。要啥沒啥,還胡下命令的團座。」

  死啦死啦想了想,說:「那我還是有你把柄。」

  我沒罵回去,因為他掏出一摞又髒又舊的信晃著,那些信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地方,有的都開啦,所有的都卷角汙邊。

  我:「不會有我的。」

  那傢伙便抽出一封來亂晃:「烽火連三月,家書值萬金。你要自由還是烽火家信?」

  我拼命瞪著被他晃得什麼也看不清的那封信,竭力想看清信封上寫的什麼,但根本不可能看清。

  我:「那我自由啦。」

  死啦死啦愣了:「……啊哈?」

  他不晃了,但我也刻意地沒去看,我非常紳士地給他鞠了個躬,然後我瘸著,儘量以快樂的姿勢跑開。

  死啦死啦:「孟煩了!」

  我回頭,旁邊有堆火,那傢伙把那封鬼知道是誰的信晾在火上。他現在倒不是在跟我鬥法了,是在研究我的心態——這是我最不願意的。

  於是我打個哈哈,翻著白眼:「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然後我用一個瘸子的正步走開。

  迷龍:「你幹啥飆乎乎的事啊?!」

  我回頭,迷龍正在跟死啦死啦撕巴,郝獸醫正從火裡把那封剛扔進去的信搶出來,在自己懷裡焐滅。

  他們現在都在看著我,因為我是一副再也掩飾不來的表情,那很嚴重——連死啦死啦都意識到了。

  我嘴上還在做這樣的堅持:「不是我的。他們都以為我早死啦。」

  郝獸醫只是看了看那封信,又狐疑地看著我。

  然後我一把從郝獸醫手上搶過那封信,逃命般地跑開。

  死啦死啦興高采烈地在我身後大叫,他又贏啦。「你沒自由!你沒自由!」

  我沒理他,我沒理任何一個人,我匆匆跑向一個無人的地方。

  我鑽在一叢灌木裡,我看著那封信,它已經不知道轉了多少路,大概不比我少多少。我很奇怪區區幾頁紙張也能輾轉到今天。信封髒透了,但我還能看見熟悉的端莊而拘泥的楷書。

  我拆信,不知道是那封信終於走到頭了還是我抖得太厲害了,我伸手把信撕成了兩半,然後往下我是把兩個半張紙展開,拼湊在一起看的,即使在這裡我仍把它窩在懷裡,不想我的家事變成別人家的談資。

  我自認是《一千零一夜》裡的瓶中魔鬼,在三千年的沉寂之後,終於學會仇恨人類。但人總高估自己,我做不到。

  信沒多長,我看完了便開始對自己低聲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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