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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雷寶兒是躲避著阿譯的追捕撞過來的,斜刺裡沖出來,他比狗肉高不了多少,一頭又正好撞在我的要害部位。我在失魂落魄中吃了這一痛擊,立刻蹲了,好在手長腳長,還能一把手給他抓住。那小子拿撥浪鼓砸我,那玩意兒原來沒有,准是阿譯給他買的,但現在被當甕金錘使。

  我開始咆哮:「你們是一門死戰防炮啊?!」阿譯不怒反喜,「抓牢啦!抓牢!」小崽子在我手上連踢打帶撕巴,兼之以「麻雀、泥鰍、大鴨子」這類恐怕只有他才會當咒駡的咒駡,好在我對付一個小屁孩兒的肉搏能力還有,我抓著他,看著阿譯手忙腳亂在掏著錢,去一個雜貨攤上買糖果。我們的督導大人狼狽得可以,帽子也打歪了,領子也扯開了,大汗淋漓,一邊接著糖果一邊還要去地上撿掉落的零錢。我問他:「你跟日本坦克座戰過嗎?」阿譯憤怒地抱屈:「跟他打!不聽話!」聽不聽話都長了屁股!揍啊!」我說。

  阿譯:「揍?」他撓了撓頭,如對一個不得其解的真理,然後拿糖對我放開的雷寶兒哄著,「乖寶,吃糖。」雷寶兒老實了,被阿譯哄著吃糖,後者心細如發似娘們兒,還要專心剝了棒糖的紙,還要一臉阿諛相地把剛買的一把棒糖全塞到雷寶兒手裡,而且雷寶兒手欠,阿譯剛扶正的軍帽又被他扯歪了,他覺得歪著好,阿譯就歪著。有人也許覺得很溫馨,但我覺得很沒希望。阿譯姓林,名裡有個譯字,卻一個外國字不識,做了督導,卻連個小孩子都督不來。永遠想介入,他的介入卻永遠隔著七八百層窗戶紙。能活到今天,全仗他兩條細腿從不能及時把他帶到戰場。我幾乎疑心唐基給他做督導是陷害他,但細想來,他身上真沒有一根汗毛值得費心陷害。

  阿譯終於搞定雷寶兒,歡快地站起身來,「好啦。這傢伙要拿甜的哄。剛才那段路上沒個賣糖的,說話就反水。」身為軍官,挾威領軍,這點兒事都要拿糖哄。你像話嗎?」我責問他。

  「能怎麼辦。你也是軍官。」

  「迷龍沒當你是朋友,叫上你就為你肩上那兩塊牌子。他就是個上等兵,讓你做什麼還就做什麼,偷蒙拐騙,像話嗎?」

  「我問過你的。你不說。」阿譯說。

  「這種事問我做什麼?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樂意。你不樂意。」

  阿譯沒吭氣,只是趁著雷寶兒吃糖時偷偷摸著那孩子的頭,並企圖岔開話題,「前邊好像又打敗了,敗下來那麼多學生。」

  「就算他們把房子背出來啦,做蝸牛能救國嗎?」

  「我們好像也沒能救國……你怎麼做?我們以前也是學生。」

  我有股邪火,我沒理他,我沖著雷寶兒說:「叫爸爸。」

  阿譯提醒我:「門兒都沒有。你瞧他叫迷龍爸爸時,迷龍都快哭啦。」

  果然雷寶兒也只是舔著糖,給我一個白眼。於是我就手搶了,放到一個雷寶兒絕夠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寶兒居然真叫了。

  阿譯差點兒沒仰在那,我把糖還給雷寶兒,也不想多說,我走開。阿譯愣了一會兒,牽著雷寶兒,跟著我——我想那僅僅是出於述說的需要,或者寂寞。

  「好像是挺解氣的……可什麼用也沒有。」阿譯說。

  「閉嘴。」

  阿譯就閉了嘴,但只閉了一會兒,「迷龍給自己找的家,真好。」

  他說得甜到發膩。

  「閉嘴。」我說。

  於是阿譯只歎息了一聲。歎息到顫慄。

  我們三個人迂回在這裡的巷道,這裡我們從未來過,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寶兒就像阿譯說的一樣,在糖沒吃完之前還算老實。

  我走在前頭,阿譯牽著雷寶兒默默地隨在其後。

  遇見誰都好,不要讓我遇見阿譯,因為整天裡,我倆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來的絕招是對著子須烏有說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它有沒有。一概說沒有,這樣下去。他終將在我的惡語中忍無可忍地成為一隻刺蝟,最後我們成了紮成一團的兩隻刺蝟。」

  阿譯趕上來兩步,「心裡放寬點兒好不好?我們今天不爭那些。」

  「好。」我說。

  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們心裡的刺就又抖擻一分。

  但是阿譯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實我們就是心裡繞了太多彎。繞得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嗯,繞得就像腸結石。我還好點兒,總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說,說完就後悔了。

  阿譯色變,我也懊悔,我們互相看著,像在調查誰先打的第一槍。

  「……你放過我好嗎?」阿譯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阿譯在懊悔的同時已經開始噴薄了,「我是沒有尊嚴,我知道的。從來沒有你那樣駡街的勇氣和尊嚴。我沒朋友,你永遠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過我不知道他們當不當你朋友。我奴顏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養你的人屈服。我很討厭,你像我一樣可愛。我的磨難是你的取笑物件,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陰鬱,你很惡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過鏡子看你,你透過鏡子看我。」

  我訝然地看著他,其實我不那麼訝然。

  他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龍的作為,還是那些蝸牛螞蟻一樣的學生給他更大刺激,但印證了一條真理。詩歌,要有感而發。

  感歎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禪達的火山爆發,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因為再過十秒,我們就會掐個你死我活。

  我會掐死他之後再跪在他的屍體邊哭泣。我轉開頭,找一個別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見救星。

  我轉開頭,我看見小醉,她拎著一個菜藍子,裡邊有一些新鮮的青菜,因為我的轉頭,我們互相瞪著,我們每次見到都這樣,連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說:「你……」

  小醉說:「你……」

  「……怎麼在這兒?」

  「這邊有菜園子,小菜便宜。」

  我沒話找話,「還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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