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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我喝水,其實我大可以不那麼喝的,一口幹掉了一整杯,然後我嗆著了。第一下我忍著,但是已經讓小醉來捶打我的背,她不捶還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裡的水全噴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對不起對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著我,「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漸漸的咳嗽中漸漸平緩,小醉忙於揉搓一個心懷鬼胎的傢伙,這個傢伙瞪著桌面被自己噴上的水漬,阿譯和豆餅的笨蛋靈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讓我一見心儀的女子便腸子打結。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兒,省出那工夫來做大事。家父猛敲著我的頭如是說,用的是我偷來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敗仗多過吃日軍的敗仗,後來我忍無可忍地撲向未婚妻文黛,我們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後我滿心沮喪上了戰場,一敗至今。

  小醉已經出動到手絹了,忙著擦我。我恢復過來便忙著架開她。

  「別擦我了,擦桌子……還有你。」我發現我還真沒少噴,於是我把她在我們回禪達時給的那條手絹也拿出來放在桌上,倒是洗淨疊平了,「不夠這兒還有。」

  小醉忙著,一邊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

  我很沮喪,一邊看著她讓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這回又要完蛋。我從來沒成功過,我想在這裡有一次成功。我死過十七八次,對著坦克沖過,雖然後來趴了,但我不該害怕一個土娼。

  死啦死啦說見了狗沖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幹什麼?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時轉過身來,我已經換了個姿勢,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現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著桌子,蹺著二郎腿,一隻肘支在桌子上,腦袋架在巴掌裡——我猜我現在像個 嫖客了。

  「你……還難受啊?」她問。

  「我不難受。你還好吧?」我答。

  「還好。」

  我像一個嫖客在談論嫖資,「我沒錢。兩個罐頭太少了,你也不夠吃多久。下次我再給你帶兩個過來。」

  「……不要吧?那個很貴的。」

  「我們倒天天吃。糧是拿命換的,可也是瞎子派的,這頓罐頭下頓也許糠,我們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說。

  「真的不要啦。你們是禪達的救星,你們在南天門打,我們在這邊都哭了。我旁邊有個老爺爺在燒香,他說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蹺著的腳尖,「……什麼星?」

  「就是天威星雙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將啊。老爺爺說他還大戰金兀術。手綽雙鞭,躍馬關前,一聲大喝:『金賊聽過梁山好漢呼延灼沒有?』然後殺退金兵三百多裡,連金兀術都差點兒被他打死了。可呼爺爺年紀太大,八十了,後來累死了。還有個老爺爺……」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該不該放下來的腳尖,「怎麼那麼多老爺爺……」

  「這是個禪達的老爺爺,他不要逃難,就在宗祠裡上吊,繩套都拴好了,一聽說江邊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說。

  我看了看我已經放下來的腳尖,「……怎麼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聽人說的。現在外邊都在說禪達是你們那個什麼師長救的,你千萬不要信。」

  我看著她一本正經地那樣叮囑,說:「我……沒有信。」

  小醉說:「我們老百姓都知道是你們救的。我哥就說,說什麼運籌帷幄,死得歸不了家的全是袍澤弟兄。現在禪達城裡到處都是長明燈,你看見沒有?我們私下裡說好了,那是祭你們的。」

  我想了想這一路確實看見過很多那玩意兒,就是放在門口,用瓦片搭了個遮風棚的小油燈,本地人用它來招魂,就連小醉的門口也有一個。我來時還曾看著它奇怪此地怎麼會忽忽地死了這麼多人。

  「我……可沒死啊。」我說。

  「死了很多啊。大家說都是外鄉來的孩子,一戶引一個回家,讓他們逢年過節的也有點酒食冥紙。所以你千萬不要拿東西給我了,你要什麼來我這裡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經完全坐正了,我沮喪地站起身來,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複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爺爺才對。」

  小醉愣了一下,「啊?說故事的老爺爺也說呼爺爺,下回我告訴他,呼延爺爺。」

  我站在那兒,就我一向的作派來說,站得很軍人了,我發著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讓我像吊在半天裡的阿譯,上不去的同時也下不來。

  如果要找個藉口,在文黛面前的失敗我歸因於對包辦婚姻的內心反抗,而這敗於什麼?……敗給我當不起的榮耀還是死人?

  「我走了。」我說。

  小醉露出毫不掩飾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來做什麼……軍務……那個繁忙。」

  小醉幾乎是沉痛地「喔」了一聲。

  我走了,但是站在門口掀簾子的時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轉回身來,盡我最大的恭敬和內疚鞠了個躬,「對不起了。真是擾你了。」

  小醉瞪著我,我不知道她怎麼著,也不知道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點兒發傻,想碰觸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猶豫,我終於碰觸她的時候她才開始說話,有點兒斷續,女人哭訴的時候總是不知道哭第一,還是訴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沒回來了……你來我很高興啦……他川軍團的弟兄也不來了……這院子都看慣穿軍裝的了……它不習慣了……我就知道你們會回來……說很難聽的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哥的兵說他在外邊養了個女人,我哥說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餉都給我了,他是找了個女人養他。他跟你一樣很討人喜歡的……我現在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去找她說話,我那時候生氣了……這裡真是太難過了……」

  我愣著,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聽,我撓著脖子也撓著因癒合在發癢的傷口,找來一條手絹又找來一條,卻發現兩條都髒著。我歎著氣,轉著圈,搓著手,門外有人在砸門,是砸門而不是敲門,我停止了轉圈看著那門。

  小醉哭著說:「隔壁王大媽……每天纏人說長道短,一說半天……不管她……」

  於是我在好氣好笑和好哭中終於有了勇氣撫摸著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來了,我會常來,哭什麼嘛,不哭。」

  小醉說著四川話,「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聽得懂,如此之混亂,我混亂地心花怒放,幾乎咧開一個混亂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說的那句我也聽得懂,「我們回四川吧,哥。」

  而門外已經開始叫囂,說長道短的王大媽也許存在,但現在外邊砸門的是一個喝醉的魯男人,那人亂叫到:「會不會做生意啊?來月事了你也要掛個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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