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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十章

  我已經開始研究我身邊的油燈。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來時成熟多了,所以時間並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樣漫長。當我瞪視的雲層完全變了個花樣時,院門吱呀地開了,我將頭轉得幾乎頂在牆角,我不願意去看一個剛碰過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說一聲「走啦」,而小醉回應了一聲「再來」,我聽著那男人的腳步聲從我身後路過,遠去——但我更關心的是來自小醉的關門聲。

  我沖向剛關上的院門,急迫地開始敲門,把自己的額頭都撞到了門上。

  我看見開了的門後,小醉由錯愕變成驚喜的臉,並且她立刻變得緋紅的臉讓我立刻成了一個沉穩的男人。

  這個沉穩的男人開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美國罐頭,已經在口袋裡放了很久了。我儘量很家常的樣子想給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讓妻子下廚,「給你罐頭。」

  可她只瞪著我直發呆,這樣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在這近一個月裡她想著我像我想著她一樣。

  這樣的失態讓我越來越沉穩起來。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樣子,「就是順路。那我先走了,軍務繁忙。」

  忙個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頭我都沒給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裝犢子地點頭時,忘了這種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揮著兩隻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穩住了,但小醉從門裡想跨出來扶我時,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於是她是從門裡跌沖出來的,又推了我一把。

  兩個罐頭飛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著她,沮喪地撓了撓頭。

  小醉坐在地上開始世故家常,「你……進來坐啊?」

  「我……也沒站著啊。」

  她顯然是覺得實在太丟臉了,所以沒笑出來。她連忙爬起來去撿罐頭,我撿了另外一個。小醉看起來像是想找個洞鑽進去了,低著頭。

  「總是這樣子。你進來。」她說。

  我都沒臉看她,就著她讓出的道進了那個窄得一次只能進一人的院門,小醉在我後邊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騰門上的那個八卦,不是正過來或反過去,而是乾脆把它拿了下來。

  院子很小,並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間是接近報廢了,住在這樣地方的人無疑是拮据的,並且沒太多要求。牆邊種著花,無疑是用來砸我的那種,因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幾枝了,而她的雞在其中散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閂上院門,那個八卦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然後我們倆又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這院子很頹敗,而小醉又是個用很少的需求滿足笨手笨腳和拮据的人,這院裡可以待人的去處除了小醉的臥房別無其他。

  心懷鬼胎的人撞上了尷尬,我想去那個地方又不想馬上去那個地方。人渣們在我耳邊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裡沒什麼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樣的……至少不全是。

  我開始想辦法把幾塊頹倒的大塊石頭扶起來,顯然當這個院子還沒經受荒涼時它們是被用來作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沒有力氣把它搬動。

  小醉詫異地問:「你做什麼?」

  我喘著氣掙著命,那石料都陷在土裡了,而這活顯然是迷龍幹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們在這裡坐。」

  小醉「啊呀」了一聲。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這一聲輕叫讓我乾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頭仍不動分毫,我趴在石頭上看著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說完她迅速地進她的屋,還沒進又同樣迅速地回來,把她拿著的那個罐頭讓我拿著,然後更加迅速地進了屋。我從那塊石頭上爬起來,我並不是個會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實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過窗櫺看見,小醉在收拾她被折騰得很淩亂的房間。我轉開了頭,因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鋪。

  我只好再一次看著此地變幻莫測的雲層,一手托著一個罐頭。

  我有點兒酸楚,因為那樣的淩亂來自一個甚至她不認識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經死過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這確實就是我在冷槍和炮彈群中魂縈夢繞的人間天堂。

  天上的雲層又換了個樣子——小醉的收拾確實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我還站在那兒,換了條著力的腿,小醉把門和窗都打開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經把房間收拾差不多了,正讓陽光和空氣進來,並用一塊布大力揮打著屋裡的空氣。她看我看她便連忙笑了笑,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連忙縮回了頭。

  我再轉回頭時,她已經出來,拿著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樣匆匆的步態讓我後退了一步,我很擔心她再來一跤把剪子紮在我身上。

  「對不起啊,對不起。」她沒口子地道歉。

  原來她要剪的是我身後的花,我看著僅存的幾枝花在她的剪子下無一餘生。她屋裡屋外地忙活,那種忙法和迷龍要在一小時內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裝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陽光下噴一口,讓花比離枝前更加豔麗。

  我呆呆看著她噴出的水霧,其中有虹光的顏色。水霧飄過來,我趁她沒注意深深吸進一口,滿足著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當我再轉頭時小醉已經不見了。

  「進來啊!屋裡好亂,太亂了。」她已經進了臥室。

  我走過去,刻意地低著頭沒去看在臥房裡喚著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歲的眼睛只見過荒蕪和戰爭,撕開的肢體,撕裂的心靈,我二十四歲才開了竅,明白女人的美麗。

  對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為我的心臟著想,它現在亂躥得就像迷龍。

  但是我終需看見她,她的小屋子裡只有床,幾個疊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兩張凳子,這個清貧的家剛才被她收拾乾淨了,床像從沒有人睡過,箱籠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陽光,這本來會讓人覺得眼裡也太過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補足了這些。

  我站門口發著愣,拿著倆盡是洋文與這屋頗不稱頭的鐵皮罐頭,小醉站在她的桌邊擰著手,我小時交不上父親給的繁重課業時也會這樣。她翻了我一眼,然後用腳把一張凳子拉開,不用手是因為羞澀——她根本沒有一絲地方能讓我想到她為了生存而做的營生,但正因如此我越發去想起。

  我們倆都簡直是躡手躡腳,像是怕驚擾到了什麼。

  我輕輕挪開了那張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從進這屋開始我就拘謹起來,想在這屋裡找一個能放下那倆勞什子罐頭的地方,但這屋裡放這玩意兒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著,掃了一圈,目光觸到她放錢的罐子時如同觸電,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來,所以才低了頭裝作沒有看見——於是我決定還是就把罐頭放在桌上。我發現我的嗓子有些乾澀,幹得變調。

  「這是那啥……罐頭,給你的。」

  「謝謝。」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這是水,你喝。」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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