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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何書光厭憎地看了看竊語的我們,看起來他真是被派了絕大的苦差,「傷患往牆邊站。長官看你們有傷患,派醫生來看看。」

  不辣囁嚅著問:「……哪個長官?」

  何書光瞪他一眼,一個大耳光子扇了過去,「站好!上等兵!哪個長官輪得到你來問嗎?-誰是傷患?」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會兒,想了想這是十足十的在人簷下也就立正了。何書光只是個上尉,但連少校阿譯也被他逼得點頭哈腰的。我和幾個傷患舉手。

  何書光跟他帶來的人交代:「你們在這縫縫補補吧。我出去呆著。」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開始支攤子準備進行所謂的縫補,郝獸醫往上湊了湊,他有事情。

  醫官問他:「是傷患嗎?」

  郝獸醫說:「不是。哪啥…我們團長他怎麼樣了……」

  醫官不耐煩地說:「不是離遠點兒——脫褲子。」

  郝老頭委屈巴巴地站開了,我開始脫我的褲子。

  老頭子反應比較慢,他就沒想過,我們不會餓死了,因為我們已經有新主子了。我們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說……他問的人已經死了。

  醫官粗魯地捏著我的腿,我咬著牙,望著天,儘量讓自己不要尖叫出聲。

  我將一塊美國餅乾叼在嘴上嚼著,系著新軍裝的扣子,我的褲子再不用在大腿上開個口子,以便隨時查看永遠好不了的傷口——因為它已經快痊癒了,我甚至能以一種彆扭的姿勢半蹲著,中尉的軍銜已經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著餅乾,一邊看著阿譯的花樹根,這地方的生物生機旺盛得讓我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發出了綠芽——這一切讓我感覺良好。

  二十多天過去,兩軍仍隔江對峙,冒牌兒團長也遝無音信,唯一的新聞是虞嘯卿固防有功,升任師長。他拒絕了隨之而來的少將銜,稱西岸不復,永居校職,這搞法讓上峰擊節讚歎,但我們最關心的是虞師座給我們吃飽。」

  我的同僚們在屋裡打著鼾,那真他媽叫抑揚頓挫,醒來後他們自己都不會相信自己能唱出這種高音。我很想做點兒什麼,於是哈下身子想把阿譯的樹根拔出來,但阿譯這回把它埋得很深,根本拔不動。

  我聽見身後一聲低沉的咕嚕聲,我開始苦笑,我回過頭,看著狗肉。它那種咕嚕聲倒不是威嚇,責備的意思更多點兒。

  我說:「狗拿耗子不是嗎?關你什麼事呢?」

  狗肉刨了兩爪子土,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離開。我拿手比著槍砰它,它沒有人類的手指和舌頭可以做出反擊,這樣我也算贏得了某種形式上的勝利。

  只要不胡思亂想,事情總是會往好處走的,比如說冒牌兒團長沒權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儘管只是空銜;比如說我們都在試著忘掉那個攪得我們不人不鬼的傢伙,我們學會當狗肉只是一條普通的狗,我們沒把它做成狗肉只因為惹不起它;比如說我跟看管我們的傢伙關係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們的看守,他們兩個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頭轉向,於是我徑直走向他們,他們更加難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還是長官,他們就更吃不准該不該敬禮立正。

  我跟那倆人說:「裝什麼稻草人嘛?那條狗撲過來你們都要扔了槍就跑。噯,你們要真能一直幹戳著,老子掉腚就走。」

  於是泥蛋、滿漢一塊轉過頭來,泥蛋一臉不忿,滿漢是禪達本地人,民風淳樸,沒抵禦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說,你講的就是鬼話,逗了我們窮開心,還要當真聽。講了沒幾天,一算,你一個人幹掉的鬼子倒有三兩百了。」

  「不會吧?老子殺人的時候也沒人幫數數。」

  泥蛋哼一聲,「我算過了。」

  「打仗的事,會就活,不會死。我爹幹什麼的?馬匪,殺人賽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寧。這裡二十一號爺們兒為什麼要供起來?在緬甸我們被日軍叫二十一煞的,頭七沖煞的煞啊,殺人的料。看你們那手,那爪子,掄鍬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這樣掰一個試試。」我說。

  我天生骨頭軟,尤其手指頭軟得根本就是個怪胎,於是我就手給掰到一個常人已經要斷了骨頭的程度——何況掄鋤頭掄得指頭如木頭的鄉下人。滿漢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發出「噯呀媽的」一聲。

  「這是天生殺人的手,長出來就是要摸槍的。想想我這手摳你們那槍,賽機關槍——把槍給我。」我說。

  泥蛋堅持道:「不給。」

  不但不給,本來提著挎著的槍都倍緊張地收上了正肩,簡直是怕一槍在手我就屠了半個禪達的德行。

  滿漢看看我的手指,說:「是有點兒道行……那你們後來怎麼把樹梢上那小鬼子給敲下來的?」

  「說可以,說完了小太爺想出去遛遛。」我說。

  泥蛋拒絕道:「這不成,長官說你們不能到處亂跑。」

  「長官一月前露過臉!我跑啥?你湖北佬兒九頭鳥,給你扔了槍往家跑你幹嗎?又兵荒又饑荒的,住在這雲南米四川鹽巴美國餅乾,喂得你人頭豬腦,想餓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兒呢?」

  滿漢忙著去哨位後邊拿那半截木頭樁子——我的座兒,他是早想聽我胡訕了。泥蛋還在撓頭,「這個吧……」

  「那個媽!我也是長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戰,回頭打仗點名要了你去排頭,知道什麼是排頭嗎?」我說。

  滿漢的木頭樁子也端過來了,我們這地方根本就沒人要來,看守生戳在那兒完全是源於和我們這幫犯軍的互相監視,於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對意見同流合污了。

  我坐下開始白話:「上次說到日本鬼子在樹上打暗槍是吧?正好告訴你們什麼是排頭,就是走最前邊,一探道,二勾得鬼子開槍,當然也是最先死的。我們排頭那個四川兵腦袋當時就被打開花了……你再撓頭我就讓你做排頭。」

  於是泥蛋連撓頭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說的事讓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滿漢提詞:「排頭的四川兵腦袋被打開花了,你上次說過他叫麻什麼的。」

  「麻什麼嗎?我想不起來了。算了,不說死的了,機槍手……」

  這裡離迷龍的屋很近,迷龍在他屋裡吼叫:「別他媽提我!」

  我說:「嗯,不提。機槍手叫迷糊,可不是咱們的關門睡覺大神迷龍,腦花子濺在迷糊臉上,迷糊當時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腦花子來!」迷龍喝道。

  我涎著臉隨手拈來,「迷糊說我打出你腦花子來,叫鬼子給日了,在樹上…」

  迷龍把一個鞋一類的東西重重砸在門上,他都懶得抗議了。於是我張牙舞爪地說,嚇唬著那兩沒打過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頭兵,我當然記得你叫要麻。沒什麼腦花子,你只是著了一槍就安靜地躺下,我們以為你會爬起來就說先人板板,可你再沒起來。」

  我在心裡看見了要麻,他仍趴在緬甸叢林裡那個我們不知名的角落裡,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比他生前遠為美麗。

  我看著狗肉,狗肉在院裡看著我,我張牙舞爪地嚇唬著看守為自己換取路引。

  別怪我拿你當作談資,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著狗肉,想著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我終於混出了收容站的門,我往外走著,那兩個怠忽職守的看守沒口子叮囑,「要早點兒回。晚了我們要被搞死。」我滿口答應:「是啦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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