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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你……沒事了?」我問。

  康丫過一會兒才摸了摸肺部纏得亂七八糟的繃帶和破布,露出一頭如夢方醒卻發現大禍臨頭的表情,「……是啊……老子要歸位了還背啥傷患……你們有良心的沒?」

  想起自己的傷來也就讓他徹底衰竭了,他一頭沖我栽了過來,我抱住那具癱軟的軀體扒拉開面具大叫:「獸醫!」

  我突然覺得背後生涼,我抱著康丫,轉身看了眼一直沒去看的身後,我忽然覺得掉進了無底深淵,並非形容,我正站在我們由此攻上的峭壁邊,就這個七十多度的坡底,剛才無論是我或康丫都會一滾到底掉進怒江,對一個活人來說這與無底洞並沒有什麼區別。

  在放過幾陣排槍後,也不知道煙牆後的日軍倒下了多少,我們開始投彈,也許是心理作用,手榴彈的爆炸聲在煙霧中聽起來很悶,而且剛投出兩批,煙牆就已經將我們最後防線的一部分吞噬。毒氣的擴張終有其限,將我們逼至山崖邊沿時它已經近乎停滯。於是我們看起來像在與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來小得可憐,連失近彈的爆炸也並不顯得驚人。毒氣讓我們和日軍都沉默著,也都暈頭轉向著,都忘了世界上還有閃避這種戰術動作,我們只是攢刺,刺中或者沒有刺中,敵軍刺回,刺中或者沒有刺中。有時一個被刺中的同僚栽進了煙霧,有時一個被刺中的日軍摔出煙霧,有時一個被毒氣熏得發狂的人扔了槍慘叫,然後迅速被幾支槍刺同時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線外走動著,開槍,力求擊中煙霧中鬼影一樣閃現的敵軍。死啦死啦、迷龍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但煙霧把大部分被殺死的日軍都掩藏了,看起來他們好像源源不斷,毫無損失,我們的整條防線被一步步逼往山崖邊。

  死啦死啦叫著:「撤退!放下傷患!撤退!」

  我愕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撤往哪裡,而且是放棄傷患——再退兩步我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滾進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樣愕然。

  看起來那傢伙是早有預謀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摔斷人每一根骨頭的陡坡,下滑幾米後他抓住了鋒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槍射擊,一個中彈的日軍從煙霧裡摔出來,自他身邊滾下山坡。我們迅速開始學習這套不要命的把戲,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進黑暗裡蹤影不見的倒楣蛋,最後你只能聽見他的軀體在山石上的撞擊聲——我們開始從一個近似仰射的角度上進行射擊,一直銅牆鐵壁一樣的日軍終於失去了還手之力,即使他們能在煙霧中完成裝彈也很難做俯身的瞄準,那樣站立于山崖之邊的人實在是我們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標,一些在煙霧中沒看清地形的日軍乾脆是從我們中間摔滾下去一路到底。

  我們完全憑著本能在開槍,也無從瞄準,當從放兩三槍就滾下來一個日軍,變成要幾個人打十幾槍才滾下來一個日軍時,我們開始明白一件事,這次該死的進攻又被我們擋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們意料中了。

  「咬死他們!把咱們的地盤拿回來!」

  我們都對他這種奇怪的表達方式見怪不怪了,只是玩兒了命的手足並用,在十二個小時內第二次爬這座該死的山,仍然有越爬離山頂越遠的倒楣蛋,了不起的阿譯仍屬於那批倒楣蛋中的一個。

  於是我又一次看著阿譯從我身邊滑了下去,一邊揮著雙手,「拉我!拉我!」

  我沒空理他,接著開槍——以他那個速度摔不死的。

  後來我們活下來的人拼命回憶是怎麼打退的日軍攻擊,沒人想得起來——阿譯說是因為中了毒氣。我們心裡說放屁,想不起來是因為那幾十分鐘裡,一頭野獸占滿了我們的軀殼。

  爬回山頂的人們一頭紮進了毒氣。

  我們在已經開始飄散的毒氣中又一次的衝撞和推擻,然後是拼刺,但這回日軍連一個回合都沒能撐住,這樣的戰爭實在早超過人的承受極限,而毒氣熏著我們也同樣熏著他們,他們開始後退,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這回日軍成了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

  曾經被追得喪家之犬一樣的我們現在追喪家之犬一樣追刺著敵人,在我四年的軍事生涯中還沒見過跑得這樣狼狽的軍人,跑出了毒氣範圍之外的日軍扔掉的不僅是武器、背包,為了能吸進更多潔淨的空氣,他們連防毒面具都扔了。

  我們用刺刀、子彈和槍托收拾著我們夠得著的傢伙。

  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被悶在面具裡獸類一樣的低沉咆哮會把我自己嚇著。

  樹林裡的九二機槍開始噴吐火舌,那是為了阻住我們的追擊。

  死啦死啦轉過身揮舞著雙手,面具後傳出他嘶啞的嗓音,他必須阻住我瘋狗一樣的同僚,否則他們將會以卵擊石地一直追進樹林。

  死啦死啦大叫:「固防!固防!」

  他絆上了一具屍骸,一頭摔進了身後的一個彈坑。我跑過去想把他從裡邊拉出來,他這一跤摔得甚是狼狽,聯手上的槍都摔掉了,剛才為了喊話把面具掀開了一點兒,現在全給摔脫開來。

  那傢伙摔得七葷八素,一邊爬起來一邊擦著在殘餘毒氣中被熏得眼淚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了槍托想拉他上來,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一支南部式手槍的槍管從煙氣裡伸過來,猛力杵在他的太陽上。

  死啦死啦擦眼淚的動作頓時停頓了。

  而我像在夢魘中一樣看著彈坑裡發生的一切,一個重傷的日軍軍官從煙氣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著的,剛才他躺著的時候坑裡的煙氣把他整個都淹沒了。那傢伙渾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爛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兒,露出一張平靜之極又瘋狂之極的臉。

  我的槍伸在週邊,槍口倒向著自己,即使能做什麼也不可能阻住連傷帶熏得神智不清的傢伙。

  板機扣下,擊錘擊發。我清晰地看著死啦死啦的腦袋被那個用力過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

  卡彈。

  死啦死啦發出一聲不知道算喜悅還是憤怒的怪叫,雖然看不見,他一把將那把差點兒要了他命的手槍搶了下來。他摸到了那軍官的脖子猛撲了下去,鬆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幾乎把被他壓在身下的傢伙掩埋,然後他用槍柄一次次地猛砸。一個看不見的人用槍柄揮擊著另一個看不見的人。

  我的同僚已經停止了追擊,幾個恰好在彈坑邊停下的便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們發了飆的指揮官。

  我站在坑沿,把槍托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終於平靜了,被我們拉扯上來,喪門星往一塊破布上倒了點兒水遞給他,他手上仍抓著那支南部手槍,但開始擦洗眼睛。

  他邊擦邊說:「頭回碰上毒氣,幸虧你喊得早。」

  「還好不是沾身上就爛的芥子氣,是催淚氣。照常他們跟著這玩意兒一沖,什麼陣地也都拿下來了。」我說。

  「好厲害。以後得記住了。多謝。」

  他的道謝真誠得讓我不知如何應對,我轉頭看著坑裡的那具屍體,而他接過同僚們幫他撿回來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槍。

  我說:「你殺了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兒,一個中佐,搞不好是個聯隊長。」

  死啦死啦看了看說:「年青得很嘛。」

  「身家顯赫,前程似錦。他們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國陸軍大學的出處。」我放低了聲音嘀咕,「假貨幹掉了真貨。」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傷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實用主義地喪失了興趣。

  「最多是個副的,覺得贏定了跟著來歷練一下。你看他們一點兒沒亂嘛。」他對著坑裡欠了欠身子,以這種方式表示了他的哀悼,「年紀輕輕的也不學好,拿個撥浪鼓對著人腦門子亂杵,我才不會歎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腦門上這大青疙瘩!」

  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後。

  我們走過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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