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七〇


  「中國啊。中華大地,一國之殤。你聽不聽?後來那狗可真瘋了。」

  他總是有辦法讓人把耳朵朝向他的,我也認了這個命,「怎麼瘋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它。也許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也許是憤世嫉俗,搞不好貪欲無度,狼子野心,說不定想在江湖上咬出一個字型大小一個名堂,差不離兒是靠得你我這樣近,被另一條太有想法的狗咬了。」

  我忍著他的指桑駡槐,「咬吧亂咬吧你就。」

  死啦死啦接著說:「狗瘋了,那就要咬人、昔日之友和它眼裡的同類。一條街的人被它咬得丟盔棄甲如潮水中分,那傢伙咬了個七進七出如趙子龍三沖當陽之道……」

  「既七進七出又怎麼三沖當陽之道?……趙子龍?是白狗啊?」我問他。

  「狗黑的。」

  「狗日的。」我得出判斷。

  「此狗昔日淪落為奴中之婢,今日得勢如帝國列強,咬了對街愛新覺羅氏,西門朱氏,左鄰蔣氏,連右舍老孟家的小豬崽子的左蹄髈也幾被重傷不治……」

  我壓低聲音罵道:「你媽拉個巴子。」

  死啦死啦不為所動,「沒空整那個,我忙救死扶傷,包紮老孟家的小豬崽子。忽見人群中分,如潮起潮落,一條惡犬狺狺吐獠,其實一人一石頭也就砸死它了,可人都想我乃上人,被追了個狼奔豕突還自以為行不亂步。我和孟家豬崽子退無可退,我想算了,我不做上人了,我撈起石頭就砸。狗吃痛了怎麼叫?」

  我瞪著他,「這麼粗鄙的圈套你當會鑽嗎?」

  死啦死啦學了兩聲豬叫,「大夥一瞧,原來瘋狗吃了痛也要象小孟一樣哭嚎的,於是大家一擁而上,人多氣壯,慫人也成打虎膽,一人一石頭把條瘋狗砸死了玩完。我講完了。你別瞪著我,真講完了。」

  於是我轉開了頭,「我疑心你真被瘋狗咬過的。講瘋話。」

  「這是個天造地設一個戲臺子,我們在這上邊把日軍打痛了,整個東線都看得見,就是我們要演的那出戲。你說是秋蟬,也說對了,秋蟬叫得很響,命也很短,在這種陣地上,我們的命短過秋蟬。」死啦死啦說。

  我在以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方式苦笑,「整個東線?憑你一個冒牌兒團長,和十去其六的一幫子敗兵?你樂觀還是我悲觀?」

  死啦死啦平靜地說:「我是打小仗的,沒打大戰的能耐,這是我生平打過的最大一戰——對,別白眼向人,你見過大場面——我鼠目寸光的,現在只看這座山這條路,東線有很多山很多路,關我們屁事,這就是該著我們去咬死的那條狗,該著我們吊死的那棵樹,也許你脖子硬,就能把套索給抻斷了,那你先得捨命拿脖子抻。順便問句,日軍進攻多少次了?」

  我聽著炮彈再次呼嘯,像是大口徑的傢伙,這讓我心不在焉,「……十來次。」

  那傢伙讓我看他槍托上劃的道,「十三次。」

  炮彈落地,沒有爆炸聲。那傢伙爬起身來,「煙幕彈。步兵要上啦。這是第十四次。」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彈落在地上都沒有起爆,你也看不清它們的彈體,它們只是滾滾地冒著白煙,煙霧沿地面擴張,像是有形質的煙牆。

  這樣的煙幕通常都表示日軍步兵將隱藏在煙霧中發動攻擊,有人向煙牆裡零星地發射,但更多人是裝上了刺刀,黑夜加上煙幕,你只能憑藉肉搏來做有效攻擊。

  然後我看著最前端的兩個同僚跪倒,咳嗽,用手開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從煙霧中出現的戴著鬼樣面具的日軍無聲無息地將他們刺死,在他們稍後的不辣胡亂摔了個手榴彈,也沒指望能傷人,飛跑了回來。他連路都看不清了,結結實實地一跤摔進了彈坑裡。

  我大叫:「毒氣彈!」

  死啦死啦把他的防毒面具摔給了我,我扔還給他,我狂亂地翻著那個已死日軍的裝備,從中間找到了面具戴上。

  死啦死啦在彈坑邊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後撤!」

  煙牆就快推移到他的身邊,我搶過他手上的面具給他套上,把他的叫喊聲全悶在面具裡。然後我們心悸地看著那道從坑沿推移過去的煙牆,它重過空氣,像水一樣緩慢地流進坑裡。

  「死不了人的!他們也在煙霧裡!」死啦死啦喊,然後他開始大吼也不知道哪裡學來的古怪歌子,多半是跟湖廣土匪學的,「沖啊沖!沖得上,楊六郎!沖不上,喝米湯!」

  我們看著那傢伙在眼前一閃便沒進了煙牆,我們也硬著頭皮往毒氣裡沖,我們幾乎跟沖進去又沖出來的他撞個滿頭。

  「回撤!給他們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喊。

  猛一撣眼,我們瞧見煙牆後的日軍密密麻麻,排著拿破崙時代一樣的陣形,挺著他們上了刺刀後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蓋,我們再往下沖勢必是撞在他們槍刺上。

  我們一窩蜂回撤,被我們甩在身後的毒氣裡仍傳來咳嗽,還有一種聲音是刺刀穿透人體的聲音——到哪裡都有反應慢的人。

  郝獸醫的傷患們咳聲一片,因為他們沒有任何防化設備。

  郝獸醫站在石頭後,他的傷患們身邊,對著我們也對著逼近的毒氣,他連塊捂嘴的布也沒預備,玩兒命地揮手跳腳,「傷患啊!」

  於是我被踹了一腳,那當然是死啦死啦,「我去佈防!——傷患!」

  我脫出了跟他跑的傢伙們,我們攢的傷患根本不是一個排甚至兩個排能搞得定的,何況我區區一個人。我隨手拖起最近的一個,那傢伙掙開了——那是康丫。他死捂著自己的嘴,連話音也是悶的,「我自己能走!」

  於是我拖上另一個不能走的。

  郝獸醫叫道:「你不能只管一個呀!」

  我悲憤交加地沖他喊回去,聲音大得連面具也不是障礙,「我也是傷患啊!」這倒是觸了機。「走得動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動的!」

  於是我們的傷患自己行動起來,一隻手的拖著沒了腿的,瞎了眼的背著中了槍的,我們是退在最後的,我們一瘸一拐著,咳著,身後是那道滾滾而來的煙牆。落在毒氣裡的便化成了一聲慘叫。我拖著我手上的傷患竭力拔步,我無法不看著那個我今生見過最迷茫的景致:我們像在與煙霧作戰,被煙霧吞噬。

  沒能管傷患的死啦死啦並沒浪費時間,他是在與毒氣拉開一個安全距離後重組防線。那道幾乎在山沿邊草草重組的防線為我們留出了一個缺口,我拖著傷患往那裡掙命。

  迷龍在防線最前沿,仍是以豆餅為槍架在打臥姿射擊,他把整匣子彈呈扇面掃進了煙牆裡,我看著滾燙的彈殼在豆餅身上蹦跳,在百忙中沖他們嚷嚷:「豆餅都烤糊啦!」

  迷龍個不要臉的用河南話替豆餅回答:「末事末事!」

  他打光一匣子彈,也看不出什麼成效,換彈匣的時候忍無可忍的豆餅從槍下掙了出來,熾熱的彈殼被他從衣服裡抖出來掉得滿地都是。

  他大叫:「起泡啦!」

  迷龍喝道:「槍架子趴下!」

  豆餅壓根聽不見,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迷龍也不廢話,一腳把豆餅踹倒了架上機槍就打,豆餅只能死死捂著自己的耳朵。

  我也懶得理這對兒活寶,剩下不多的體力也就夠我把傷患拖進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們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還不到半數,多數人只能像迷龍和豆餅那樣用濕布包住了口鼻,他們子彈上膛,裝了刺刀,以及放在跟前不多幾枚拉了弦的刺刀。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過什麼,但現在大夥已經沉靜下來,打算用那些陳舊的武器擊退那場看似無形的煙牆。

  一片死寂,除了從煙牆裡偶爾爆發出被刺死者的尖叫聲。

  我盡可能把傷患拖離這即將爆發惡戰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線的後方。我身後的傷患拖拉扶攜的,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半死不活地跟著我。

  將那個半拖半背過來的傷患放在地上,我自己也幾乎倒了下來。我聽著我自己在面具裡粗重地喘氣,汗水澀著眼睛,我根本沒有看周圍的力氣。

  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條單薄的防線前方,迷龍和豆餅正涕淚橫流地飛跑回防線,煙牆已經逼到他們跟前了。死啦死啦已經在指揮人開槍,戰爭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紀,在這麼一個古怪的環境下他們像燧發槍手一樣放排槍以求效果。

  我木木然摸了摸,槍還肩在背上,我搖搖晃晃往那邊去,我身後的一個傢伙正咳得天翻地覆,一邊放下他拖過來的傷患。我撞在他身上,那傢伙個頭兒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著往後摔去。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康丫。

  「康丫?你……怎麼還在拖人啊?」

  康丫咳著,過一會才把面具後的我認出來,「啥事?」

  我只好瞪著他的傷,他也瞪著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