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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對不起對不起。」他摸索著坐了下來,「英國人這給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裡似的。」

  「倉庫啊。放我們這幫野人到處亂跑要丟了他們的英國面子的,老紳士說不定還真在想法給我們塞回娘肚子呢。」

  老頭兒嘿嘿地樂,「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給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勁兒把他治死好嗎?像對我們一樣。」我問老頭兒。

  老頭兒搖搖頭,「你要不遂願啦,那傢伙屬四腳蛇,傷肉不傷骨的,拿籤子蘸了藥捅進去就好,連他和英國人拌嘴都不耽誤。」

  「他又在跟英國老潑皮拌嘴呢?」我開始往起裡爬,和英國人吵架是我願意做的事情,但被郝獸醫拉住。

  老頭兒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潑皮明說了不歡迎沒有紳士風度的翻譯,而且弄來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翻譯。死啦死啦也說讓你好好躺著,明天再三米以內。」

  於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條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問。

  郝獸醫答非所問,「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國人要醫生,治你的腿。不是我這樣的醫生,是像樣的醫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著我的腿,「這是誰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獸醫歎了口氣,「睡吧睡吧,這年頭誰又還記得個什麼?你看老子,被你們死丘八裹進來打仗,就成了個浮萍的命,就心裡記得自己個根。」

  「他媽的睡不著。」我說。

  「年紀輕輕,你憑什麼睡不著?」

  「明後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憑什麼睡得著?」

  「最不濟象我,一事無成,就這麼老死。可憑什麼睡不著?」老頭兒不依不饒。

  「沒心思跟你老糊塗扯了。」

  郝獸醫在黑暗中苦笑,「你睜著眼的吧?你閉上眼。」

  「閉上也睡不著。」我說。

  「你閉上。」

  我閉了眼,一瞬間腦子裡充滿了血肉橫飛,馬驢兒在機槍彈的衝擊力下飄走,連長在燒,迷龍抱著李烏拉的屍體站在淺灘,死啦死啦像個猿人一樣挺著滴血的槍刺鬼叫,這中間閃現了一個女孩,在這樣的紛亂中我記得她叫小醉。

  然後我聽見郝獸醫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鴉有一拼,大概是陝西人哄小孩子睡覺唱的歌。

  我轉了個身,「嚎什麼嚎啊?我他媽又不是你兒子!」

  郝獸醫「嗯」了一聲,「我兒子跟著湯恩伯的部隊在打仗呢。閉上眼,閉上眼。」

  「閉上眼也睡不著!」

  我閉上眼,這回很安詳,再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郝獸醫輕輕拍打著我的手,他還是哼哼他難聽的老鴉調。

  我就想我怎麼可能睡得著,我就這麼一直把自己想睡著了。

  我被人推擻著,我開始驚叫,那叫聲嚇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來死掐著推我的人——然後我在那群老油條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們大笑著看著我,我手上死死掐著阿譯的脖子,連嚇帶掐,阿譯臉色慘白,我訕訕地放開,阿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壓抑著咳了兩聲。

  「我就是告訴你有衣服了。」他說。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軍裝,而更讓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個剪零碎了的馬口鐵罐頭。

  阿譯解釋說:「英國人的銜跟咱們不一樣,我剪幾個咱們中國的銜戴著。」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後摸了摸他被我掐過的喉頭。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譯打過黑槍——只要不用和他一塊兒再上戰場。」

  我睡眼惺忪地走過倉庫,王八蛋們都早起來了在外邊洗漱自己,這倉庫裡幾乎空著。我看著板條箱上放著的那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有衣服、一副綁腿、一個背包、水壺和少量而難看的M1917式鋼盔。逆著打開的倉庫大門透進來的日光,那些東西看起來很溫暖-我觸摸它們,那種溫暖讓我覺得很悲傷。

  我們中間黑皮的那幫傢伙在倉庫邊,用膠皮管子的水龍洗淨自己,用剛拿到的毛巾包著剛拿到的肥皂當流星錘打仗。我們抓住跟著要麻上了一班機的一個傢伙,束住了他的褲腿然後往裡邊灌水,讓他舉步維艱地穿著一條燈籠褲。

  英國人的哨兵奇怪地看著我們——郝老頭兒給自己打了滿頭的肥皂卻找不著水管,他閉著眼摸索著,我們卻一直在移動著水管,放在一個他夠不著的地方。

  康丫得得令台令令臺地唱著某段武生戲文,包著肥皂的毛巾被他當馬鞭子揮舞,肥皂飛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獨霸一個水管子正在沖洗自己的迷龍腳下——其後果是滑得迷龍仰天一跤。

  我們都老實了,我們中的康丫有一種頭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臉腫的預感。

  迷龍暈頭轉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後抓起那塊肥皂給自己打肥皂。

  我們只好呆呆地看著他。

  迷龍也許完了,迷龍真的是不再像迷龍。

  我們給自己套上乾淨的衣服,這是英國人還沒來得及燒光的物資之一。康丫給自己頭上扣上了一頂M1917鋼盔然後開始大驚小怪——這傢伙他沒使過,於是他拿著打仗得來的日式鋼盔比較。

  「有和麵的沒?現在可以煎烙餅啦。大鼻子在拿餅撐子糊弄我們。」康丫比較出結論如是。

  蛇屁股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你就少見多怪。老子打淞滬就頂鍋子來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撿來的日盔。

  不辣拿槍在他腦袋上捅得哐哐響,「要想腦殼被自家人開天窗,你就頂個日本盔晃。」

  「可不?英國人連中國話日本話都分不清,他會來分你日本盔下邊的中國腦袋?」我說。

  康丫終於老實了,就是說他開始把兩頂盔一前一後掛在身上試驗做護心鏡,這樣試驗的結果是他發現可以拿兩把槍刺咣咣地把自己當鼓敲。

  外頭傳來死啦死啦的大叫聲:「立正!長官駕到!」

  就死啦死啦來說,這樣嚴重的吆喝他還從未有過,他行風立松地捲進來時我們簡直以為虞嘯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後邊跟著的並非張立憲何書光之類,而是一個一臉懷疑精神的英軍上尉醫官。死啦死啦也換了衣服,我們終於可以看見一個乾乾淨淨的軍官,他幾乎有些清秀。

  我們衣冠不整,但終於算是給面子的立正。阿譯把他好容易剪出來的幾副中國銜交給了他,「團長,你的軍銜。」

  那傢伙大大咧咧接了,「謝啦!」他像一個軍官那樣打量著我們,順便將康丫當鑼敲了個響,然後叫道:「孟煩了,你那爛腿拿過來看看!」

  我瘸過去的同時那名醫官已覺受辱,他開始叫喚:「他是個士兵!我是軍官專屬的醫生!」

  我站住了,我還要為這條腿受多少氣呢,「他只為軍官服務。還是郝獸醫比較配我的腿。」

  郝獸醫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過來,啪的一聲來了個足可以應付得過蔣中正公的敬禮,「團座!報告團座!請坐下,伸您的貴腿。」

  我說:「別鬧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時的小丑,你不歇嗎?」

  死啦死啦保持著一臉的恭敬,跟我說:「總好過一敗再敗,敗成二十四歲的煩啦。是吧?團座?——你們不會伺候長官的嗎?」

  他喝的是我的那幫狗黨,此時他們一窩蜂而上的,以一種恭敬之極的姿態架著我扒掉了褲子。我一邊氣著,一邊被他們摁在板條箱上坐下。我從人渣們的頭頂上看了過去,醫官以一種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著我們。

  死啦死啦蹦起來,給我打了個敬禮,又過去給那名醫官打了個敬禮,「請為我們的指揮官治療!」他甚至刻意夾雜了剛學會的英語詞彙「指揮官」。

  那個醫官終於走到我身邊,蹲下了身子,「對不起,我不清楚中國人的軍銜。」他一邊說一邊開始檢查。

  我看著死啦死啦走開,離開我們。

  迷龍在倉庫外的角落坐著,英國人願意把我們安排在這裡有很重要一部分是因為這裡有隔離網,迷龍呆呆地看著隔離網。死啦死啦從他身邊走過,幾米後又繞了回來,他又在挑事,一腳把迷龍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倫式給踢倒了。

  迷龍看了看他,把槍扶起來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好像那不是自己幹的,他正專心給自己佩上阿譯製造的中國中校銜——只是然後他又走過去一腳把機槍踢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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