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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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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們仍在那沒完沒了的叢林裡沒完沒了地走,獸類和夜梟的啼叫已經很難讓我們驚了,是木了也是累了餓了。死啦死啦走得慢了些,並且調了不辣上來扶著我。 「我們上哪兒?」我問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撇我一眼,「找機場啊。我在找機場。」 我提醒他:「這不是十一點半。」 死啦死啦看了看表,「哦?三點半了。」 我看著那傢伙裝傻充楞,他不僅一直在嘲笑活人的七情六欲,也這樣嘲笑活人的智力和智慧。 我故意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 死啦死啦便把他的手腕轉動了一下,「看,十一點半方向。」 「別把所有人當傻子。徐州會戰我就在跟日軍打,我也受過教育。」我看著他說。 死啦死啦便又樂了一回,「直線過去有日軍啊。我帶你們走的路乾乾淨淨的。你們現在撞上日軍能來一仗嗎?」 這方面他算把我堵得死死的了,但我仍狐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 「我是川軍團團長。」死啦死啦不容置辯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將目光轉開,那傢伙對後邊的人揮著手,把隊形又做了一次調整,以適合越來越寬的路面。 我們想要回去。昨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來,今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回去-借迷龍的話,人就是欠的。我們以嘩變相脅,他最後答應先帶我們回機場補充給養,我們居然相信了他,因為那時我們不知道他比我們加起來還欠。 路越走越寬,已經不再是人獸踐踏出來的,而是人工修築的。我們的單縱也成為了雙縱。 那傢伙忽然從路右蹦到了路中,交溶的霧色和夜色裡根本看不清什麼,他也沒浪費時間,伏在地上聽著,然後跳起來猛力地揮動著手勢。 雙縱回應了他的手勢分別藏入了兩側路邊的草叢和灌木。我趴下時又撞到了腿傷,痛得想叫一聲,被他猛一下把嘴摁到了地上吃土,於是我嘴裡叼著草和泥土看著公路上的景觀。首先是車燈光刺穿著夜霧,然後是摩托車、卡車、腳踏車,轟轟的聲音也加入了——居然還有坦克。那個日軍縱隊過了很長的一氣,長到他們終於過完時我已經瞪圓了眼睛。 終於摁在我頭上的那只手安慰性質地拍了拍我,這樣廉價的安慰有什麼意義呢?我吐著嘴裡肯定不解饑的玩意兒坐了起來。 我直盯著這個人,問:「你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死啦死啦根本沒浪費一秒鐘時間聽我說話,他在我身邊閃了一下,出去了。我們驚愕莫名也驚駭莫名地踏上那條再也不覺得平穩的路面。 死啦死啦猛一揮手,「跑!」他開始猛力地跑,我們已經快要悲憤了,但在這片茫然中只有跟著。幾個人自覺地扶著我,在共同面對一個惡人時大家居然團結許多。 那傢伙跑幾百米後,猛的又停下開始揮手,然後一頭紮進了路邊的樹林。我們亂哄哄地跟著紮了進去,這回我小心了很多,臥倒時讓自己仰臥,盡可能沒碰到傷口。 於是這回我有幸仰面瞻仰了又一個日軍縱隊的過路,燈光、車輪、摩托車、腳踏車、卡車,諸如此類的。 然後那傢伙一言不發地又起身往叢林深處,我們只有沉默而憤怒地跟著。 現在死啦死啦終於停下來了,坐在一截枯倒的樹根上休息,我們走過他的時候也快氣爆了,因為那傢伙在笑,「我說,我們這是跑什麼地方來啦?」豆餅傻呵呵地答道:「緬甸吧。」 豆餅慘叫,因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們瞪著他,我們已經出離了憤怒。 「在你想騙我們來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說。 死啦死啦攤了攤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剛才過去的至少是兩個日軍中隊——兩個中隊。」阿譯說話也帶著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屬於那種能在嚇死你、氣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間忽悠的人,極具感染力,卻完全罔顧被他這樣感染之後造成的落差,於是在這樣的落差中你永遠覺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說:「我看他們好像在撤退。」 我說:「胡說!撤退有這麼長幼有序的?他們絕對在進攻!」 死啦死啦抬頭看著我,「你也這麼覺得?那也許是我們在撤退。」 「我們也在進他媽攻!被你騙著進攻!——你是漢奸嗎?騙著我們往包圍圈裡鑽,我們被你賣多少錢一個?」我在生氣,我也想煽動別人生氣。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笑了笑,「煩啦你自己報個價,這麼根揪著頭髮就能把自個揪離地面的輕骨頭,能賣幾個大子?」 我氣結和語塞,在我的罵戰史中這相當罕見,他真是太擅長打擊每個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擊無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煩了,煩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煩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個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夠格啦。」 迷龍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佔便宜,乾脆直話直說:「我不跟你們學娘們默唧。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饒有興致地看著迷龍,用東北口音說:「回東北那旮嗎?東北大老爺們,你走錯向了啦。」 如果我是氣結,迷龍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像一段木頭,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聽見他咬牙的聲音。 他咬著牙說:「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說:「機場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經失守啦。」 迷龍仍然咬著牙,「誰要回他媽的英國人機場?回去。」 「這麼的走回中國?比跟那兩中隊打還沒戲。」死啦死啦試圖勸服迷龍。 迷龍堅持到底,「就回去。」 當迷龍一直那麼毫無花俏地堅持時,死啦死啦的表情沒了嘲弄,多了黯淡,他歎了口氣,像是一個死者看著冥河對岸。 死啦死啦嘴裡念叨著:「對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們不打了,他們又要回去窩著了。東北東南死了的弟兄,戰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緬甸的弟兄,人間不葬天來葬。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們沉默著,他讓我們很內疚,有些人低著頭。 我們聽得很內疚,但人不會因內疚而死的。應該不會。 他一直看著我們,然後他不再黯淡了,他又站了起來,「好吧,回去。我去給你們探探道。」 我們看著那傢伙背著他的槍消失于叢林深處,我們仍然在沉默,這種沉默需要一個最擅長在心智上閃爍其詞的人來打破。 「他真會帶我們回去嗎?」我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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