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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三章

  雲南高原上的雲層低到這種地步,C46剛爬升出霧氣,就又鑽進了雲層。

  在磅礴的雲層中它像是紙折的,在氣浪中顛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雲層看上去像是固體的,像是龐大無匹的流動山巒。

  我們在機艙裡象貨物一樣被拋撒。每一個抓住一個固定點的人都成了一個大把手,有好幾個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嘔吐袋在我們身邊活躍地飛行,但是誰還顧得上它們?

  機艙仍是傾斜的,整架飛機都在爬升中震顫。

  飛行員在駕駛艙粗野地大叫,文明在這樣的惡劣中也只好蛻變為野蠻,他對著他的飛機大罵:「爬升!爬升!否則我幹了你!他媽的爬升!」

  起飛時的震顫是豎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氣流中的猛烈爬升讓這種震顫成了橫向的,這架老舊的飛機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龍死死抓著的一個貨物固定環砰然脫開,迷龍大罵著,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幾個人一起砸在我們身上。

  而正副駕駛刺耳的怪叫聲幾乎把我們的嚎叫淹沒,飛機終於躍出了氣流,也躍升出雲層。它忽然平穩下來,雲層之上的日光從舷窗裡刺痛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從互相抓撓撕扯中安靜下來,雲層之上一根雲柱幾近直立地孤峰突起著,給人一種它在支撐天空的錯覺,太陽在它的後邊閃爍。

  副駕駛狂親著他的儀錶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該死的老!」

  正駕駛大笑,「輪不到你啦,我要和這個老飛上月球!」

  我們用中國人的方式慶倖,我們凍得簌簌發抖,擠在一起呆呆看著舷窗外的雲層。我不喜歡被人接觸,雖然擠在一起別無選擇,但仍一隻只扳開在我肌膚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邊的雲層讓人有能踩在上邊步行的錯覺,它們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說:「好像能吃的樣子。」

  豆餅一副神往的樣子,「俺爹說,這上邊住著神仙。」

  迷龍攥著把手說:「還住著龍呢,貓在雲裡頭,幾萬里長,一睡也是幾萬年。它從這把你吃進去,再拉出來時你就在東北了。俺們黑龍江就是這麼條禿尾巴龍變的。」

  郝獸醫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別人嚇死嗎?」

  被揭穿的迷龍哈哈地樂,現在我們都平靜下來了,於是我們都開始關顧別人。

  副駕駛把駕駛艙一堆也不知道幹什麼的帆布都給我們扔了過來,「中國兵,我們真的不想冒著生命危險送凍肉。但是你們著陸後得把它們留下。」

  我在校時學的英語現在說出來已經是一種非常吞吐的狀態了,但虧了我父親的嚴厲,記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說:「非常感謝。請問我們要飛多久?」

  那個美國人快樂地瞪大了眼睛,「英語?太好了。我們僅僅是爬升,然後下降,然後就可以吃難吃的英國下午茶。」他從駕駛椅上背著身,用手比劃著爬升和下降,用皺得像苦瓜一樣的表情表示他對英國茶的態度。我想用一個玩笑回報他的幽默,但一直看著舷窗外的不辣快樂地打斷了我。

  不辣的表情簡直是燦爛的,「要麻他們也跟上來了。」

  我從他的位置看到了從C46機尾方向躥出的一架飛機,輕巧,兇猛,它一直隱藏在雲層之後,當笨重的運輸機爬離要命的積雲時才猛然現身。

  我用英文大叫:「戰鬥機!日本!」

  我們的兩位駕駛員在這樣的惡劣條件中實在已經把反應練得像戰鬥機飛行員一樣,他們聽見我喊也看見了我指的方向。機頭猛然地往下一沉,他們沒有任何緩衝過程地企圖再鑽進雲層。那架輕巧的零式戰機翩飛了過來,從機尾下方掠過時它開始開火。

  簡陋的貨艙上陡然開了幾個孔眼,我看著一個人猛然震顫了一下,然後軟在蛇屁股身上,十二點七毫米的機槍那一梭子幹掉了我們貨艙裡的幾個人,但因為站得太擁擠了他們甚至沒能倒下。

  C46再次開始劇烈的震顫,它瘋狂地想逃入雲層。氣流從彈孔中沖了進來,我看著不辣死死摳著剛打出來的彈孔保持穩定,包紮他那只斷指的布條已經松脫,在機艙裡飄揚著如同一面敗軍的旗幟。沒人喊叫,因為強氣流讓你根本喊不出聲。

  在我們鑽進雲層之前,零式進行了第二次攻擊,這回我看見剛才還在跟我胡扯的副駕駛象木偶一樣在座椅上掙扎彈跳,血濺滿了半個駕駛艙。他的同僚不管不顧,盡一切力量壓低機頭。

  我們被雲層淹沒,我看著那架零式翩飛上翻脫離了雲層,它沒打算做大海撈針的徒勞。我只能看見機艙外的茫茫白色,我們以近乎下墜的速度下降。

  日本飛機走了,反正今天還有的是我們這樣全無抵抗力的目標。

  在雲層裡往下掉時,我想把我們轟上飛機的人會不會幫我寄出遺書。後來看見了地面,我就想,雖然會說英語,但這是我的第一次出國。」

  從雲中到霧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但是霧中有著地面,叢林立刻就鋪天蓋地地來臨了,在一次把我們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動中,駕駛員完成了自殺式的著陸,駕駛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後一仰後就此不動,在我看來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著他了,現在這架飛機已經成為一個慣性體,往下能活下來多少老天爺說了算。

  飛機在劇烈的震動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們快把牙關咬碎。我死死抓著一個固定處,聽著外邊起落架的折斷聲和金屬蒙皮被像紙樣撕開的聲音。

  終於停了下來,而貨艙裡一片死寂。我抬起頭,拉了一下我身邊的一名同僚,他卻全無反應——我抬頭看著,貨艙已經被叢林的枝幹撕裂了,他被一根伸進貨艙的樹枝活活擠死。

  然後我想起在我的理論常識中,墜機之後最可怕的是什麼。我昏頭轉向地爬了起來,「要著火啦!跳下去!跳飛機!」

  康丫昏昏沉沉對我嚷了回來:「會摔死的!」

  「你以為你還在天上嗎?」我四處找出口。

  他看了眼橫擔在頭上的枝椏,開始猛烈地驚咋起來,「跳飛機跳飛機!著火啦著火啦!」

  飛機當時超載裝了50多人,現在還剩下30來人,我真高興看見我們覓食小組的人們因為擁在一起,而避開了毀傷嚴重的後艙,他們除了一身擦傷淤傷外基本完好。門早打不開了,但貨艙被撕開了比門更大的縫,我們從縫裡跳將下去。

  當我們從C46的殘骸上落入草叢時,看到了那位美國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讓飛機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霧氣中根本無法分辯地表,於是在最後關頭他選擇用枝叢和藤蔓來阻止撞擊,飛機在沖至叢林的邊緣時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殘破的機頭露在叢林與空地的邊沿,我們跌跌撞撞,七葷八素,從枝叢裡紮進空地,然後驚魂未定地看著那架載我們上天堂又下地獄的C46殘骸。

  它並沒有爆炸,但是我們卻聽到爆炸聲。我們下意識地躲避,然後才發現爆炸不是來自飛機殘骸,而是來自我們背後的霧氣之中-那是槍聲炮聲,和一種,比如說吧,把彈藥庫點著的聲音。

  我們茫然地看著身後的霧氣,就像我們剛才茫然看著身前的霧氣,直到聽見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聲。我們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一輛吉普衝破霧氣不緊不慢地駛來,車上坐著兩個同樣不緊不慢的英國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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