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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槍栓在我身後拉響了,那一下叫我撲倒在地上,但那是個沒彈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來,毆打那個把槍玩兒到別人腦勺上的傢伙,那傢伙拿他的老漢陽造來搪,叫我吃了痛之後只好拿了截劈柴開掄。

  不辣,我們已經習慣光著的不辣,現在已經穿回了他的軍裝,這不算什麼,他居然拿回了他的槍——我們中間沒幾個人能保全自己的槍。

  不辣的道歉是夾著幸災樂禍的,「錯啦錯啦!他嚇尿啦!噯喲噯喲,痛啊痛啊!」他歡快地叫著:「真的錯啦!煩啦嚇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錯啦!」

  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進了人群,從他身上砸下來一整塊得有兩斤重的肉,我們都愣住了,顯然,那是豬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為了防止更強橫的同僚搶劫,我們一向是把這種稀罕物塞在衣服裡的。

  對這種事兒反應最快的康丫已經撲了上去,「有刀的沒?」

  作為我們中間最會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廚刀一向是帶在身上的,他開始切肉。

  豆餅口水滴滴地看著,表達著從地獄到天堂的淋漓感受,「豬肉燉白菜好吃。」

  我比他們矜持,我搶過不辣的槍檢查了一下,空槍無彈,我瞪著不辣那張仍然扭曲的奇形怪狀的臉,他的表情似乎劈柴仍著落在他身上。

  「你的槍不是早賣了嗎?」我問他。

  「我衣服還當了呢。」不辣擰著臉,一臉得色。

  郝獸醫也好奇,「咋就都回來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邊,要麻被迷龍打得不輕,仍躺著,不辣用一腳作為招呼,要麻用一聲暴罵作為回應。

  「衣服好講。我講要贖,他講拿錢。我又往櫃檯上一躺,我講,拿人換衣服。他講拿去拿去,就是個蝨子窩!槍就不好搞,槍我賣給黑市了。」不辣比手畫腳地講。

  「就是啊!他們連花機關都有,你蠻得過?」

  「蠻勿過就勿蠻啊。我講道理。」不辣居然擺出了文明人的架勢。

  「我信。我信你會放屁把人熏死。」我說,我才不信不辣會講理。

  「我真講道理!我講我要去打小東洋嘞!他們講鬼信。我把咯紮小手指佬往嘴巴裡頭一絮。」他當著我們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裡一放,我們發現他實際上已經沒有了那只小手指,那裡包著髒汙也血污的破布,「喀嚓!」

  我們幾個在聽著他的人顫了一下。不辣,齧牙咧嘴地快樂著,儘管我們現在知道了他的齧牙咧嘴實在是因為疼痛,但那無法掩蓋他的快樂,「我吐出來!呸!半扎手指佬飛過半條街!他們紮臉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對面有豬肉鋪子,老闆講咯是紮好漢,打扁小東洋,犒賞我兩斤豬肉!」

  我們聽著。我們沉默。阿譯的臉色慘白,我不想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說:「是你趁人被你嚇住,又敲了兩斤豬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顯然他就是這麼幹的。郝獸醫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給他重新包紮。阿譯發了會子愣離開。

  我呆坐著,不想說話,不想看他們,也不想看康丫他們正下鍋的豬肉燉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對虛弱又堅強的難兄難弟,體質羸弱,氣勢洶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他們打架通常是同上,因為他們倆加在一起也許頂得一個人的份量。我很想問不辣,他是不是總在他一無所有的一生中告訴自己:「像個男人。」

  不辣一隻手一直不安份地在拍打負傷的要麻,要麻哼唧著,「湖南驢啊,我被人打了啦。」

  不辣挾餘勢之威就要掙脫郝獸醫躥起來,「四川皮噯,哪個打你?」

  被迷龍狠摔過後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兒子打老子啦。」

  迷龍迅速口頭反擊:「老子打孫子。」

  一直在屋門口躺望的迷龍站起來,往屋裡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讓,因為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但我們能看得出絕不是因為害怕。

  那塊「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於是迷龍進屋時一腳把它跺斷了。

  我看著鍋裡的熱氣,我們想著自己的心事。

  屢戰屢敗的要麻已經恢復,和屢敗屢戰的不辣在我們這個圈子外玩耍。心裡模糊地洋溢著戰鬥的激情,他們的遊戲也成了這樣:豆餅在口頭鏘鏘的給他們配著鼓點,要麻勢若煞神地耍著不辣的漢陽造,不辣鼻子下塗黑了一塊,拿著要麻的刺刀權充日本戰刀。

  鏘鏘鏗鏗,不辣一次次射擊刺殺,要麻倒得沒完沒了。

  阿譯靜悄悄回到我們中間,他一向這樣悄然得像個鬼,我無精打采看他一眼,低頭,然後又抬頭,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譯很赧然地被我看著,他和以前不一樣,他的胸口掛了幾枚小小的獎章。

  「這玩意兒……什麼玩意兒呀?」我盯著那幾枚此時此地超現實到荒謬的東西問。

  阿譯儘量小聲而謙卑,儘管他也知道我一嗓子讓除了在演武生戲的傢伙們已經全部注目,「二等績學獎章,頒與學術考試成績最優者;乙種二等光華獎章,因學術技能有特長而獲頒發;軍官訓練團紀念章,參予訓練團就有……」

  我在他誠懇的介紹中開始忍笑,康丫乾脆就已經哈哈大笑,「考試?」

  我也揶揄阿譯,「績學?」

  康丫接著問:「考個甲就給?」

  「不是。得要……」阿譯停住嘴,他看了看我們,得了,再木訥也知道我們啥意思了,阿譯面紅耳赤不再發聲了,他將身子佝僂到我們再看不見他胸前獎章的程度。

  郝獸醫站出來打圓場,「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個的姓寫出來我看?還笑人考試。煩啦你咋就什麼都不信呢?」

  我忍著笑,「我沒有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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