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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二章

  暮色低垂,天陰沉沉的。

  我們中間軍銜最高的傢伙阿譯坐在巷口的第一個院門前——那是收容站站長的住處,收容站站長是一個生得絕對與「氣宇軒昂」這個詞有仇的傢伙,他坐在院裡聽留聲機,不知是從哪個淪落的軍人手裡得來,唱片估計也是同樣來路。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

  作為一個北平人,我永遠無法理解上海佬兒阿譯在聽著這首歌時何以如此的哀婉。他愁苦而終窮的那張臉確實像郝獸醫模仿的那樣,快被打錯位了。路過的人們無法不側目那張怪異而酸楚的臉。

  我站住了,雖然我並不想站住。我看著那張扭曲醜怪的臉——阿譯本來可以說得上清秀的。

  「都瘋了嗎?」我問他,其實我知道我也是瘋的,只是發瘋的形式不一樣。

  他沒說話,回答我的是留聲機裡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了這頭兒猜那頭兒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

  於是我走開。

  迷龍現在沒大礙,臉上見了拳痕,還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還要慘些。迷龍這哥們的耐力和蠻橫大概是要跟東北的熊羆相媲的,他剛放翻不知道第多少個,居然還在罵陣,「……欠削的土豆!欠槍子打的腦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轉向我的是一個打紅了眼的表情和一個正要揚過來的拳頭。我做出了絕無侵犯之意的姿態,而我發現那傢伙還算沒瘋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頭,於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賣啦。祁麻子。」

  我為表謝意幫他提詞,「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迷龍立刻現學現賣,罵周圍那些蠢蠢欲動想挑戰的人,「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我離開的時候,三個人一起撲向了他,迷龍分出一個給羊蛋子,自個兒和另外兩個混戰。

  我拔起了要麻身邊的刺刀,要麻「噯」了一聲。「自己人打架,別用刀子。」我壓低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要麻沉默,我離開。

  我拖著我的腳趟過潮濕的石板路,我的右手籠在袖子裡,左手拉緊了衣服抵擋此地的潮寒之氣。我的衣服很單薄,實際上很長時間來我已經忘了什麼叫暖和。

  我看見了祁麻子,他就在上次迷龍揍他的地方,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潦倒兵玩著袖裡乾坤——他倒像就是長在那裡的。我跛過去,摟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轉過臉來時頗有些被打斷的不耐煩,「老弟,你這是……」

  然後他臉色變了,因為他感覺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頂著他的後心。

  「軍爺,這是幹什麼?」

  「表呢?」我問。

  祁麻子這會兒還不忘裝糊塗,「什麼?」

  我細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

  祁麻子立刻從上臂的衣服裡擼出了阿譯的表,遞過來,「你們都這樣搞,生意要沒法做啦。」

  我沒理他,只是想迅速地離開。離開前我看了眼那個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個銀鐲的同僚——那能給他換來半頓晚餐嗎?我跟這個潦倒同僚說:「別賣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們又要被當人看啦。」

  那具瘦骷髏的臉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後便把他的鐲子握緊了。我拖著腿跛開。祁麻子並不氣急敗壞,而是冷靜地向我警告——我想與當兵的做生意,他也沒少碰這類事情——「沒死的話你就有麻煩了。」

  我最大的麻煩是我不知道在做什麼,遇事要往好處想,我想我們都不知道在做什麼。上午我做壞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數時候我們做不知道好壞的事。

  我這樣逃離禪達的東城市,一手拎著刺刀,一手握著阿譯的表。

  我把表扔在阿譯身上。阿譯訝然地看著我,他仍是那張醜怪的臉。站長的留聲機冒了最後半個音符,停了。迷龍還在院子裡打架,被他打傷的人被扶著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和阿譯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譯更難堪,於是我簡單地評論說:「都瘋了。」然後拔步走,我想速速離他遠點兒。

  阿譯在後面叫我:「煩啦!……孟煩了。」我站住,看著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說:「謝謝。」

  我忍不住惡毒地回他:「這回要能撈著上戰場,你還是努力殺身成仁吧。」

  一向如是,阿譯總搞不懂別人的惡言是什麼意思,或者他明白,只是不明白是他的閃避。他一臉赴死的表情,說:「我……會努力的。」

  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開,但我終於忍不住把下邊的坑對自己嘀咕了出來,「省得丟人現眼了。」

  都瘋了。

  迷龍現在很好看,一個打過十幾或者幾十個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幾幾十人打過,那樣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這老哥的衣服已經徹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後幾塊破布,臉上的腫和身上的青都懶得去檢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條咬痕。

  你無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團花簇錦,中間浮一個俊秀的龍頭,也無法不聽到那傢伙說話已經氣喘吁吁——說實話,從大早能向全體人挑釁並撐到現在,已經完全可以把他當妖孽看待。

  「誰咬的我?讓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憤怒,而是犯嘀咕,「沒要揍你,就別給我整啥傳染病來。」

  沒人站出來。我進來時把刺刀釘在要麻身邊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沒去動,他像其他人一樣,看著迷龍。

  「……誰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龍又開始叫囂,「還有找死的沒有?一塊兒上來嗅老子拳頭!」

  豆餅匆匆地過來,彙報觀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氣啦。」

  要麻自己也能聽出迷龍說話早已經氣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龍已經跟多少人招呼過了。」

  豆餅扒拉指頭數,「十九……二十個!」

  「那是成啦。」這個心懷叵測也一直叵測的四川佬兒起身,起身時看了眼我釘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後沒動那刺刀,他沒動他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裡鼓著什麼。

  然後這傢伙就走上去和迷龍對眼,南方佬兒東北佬兒眼對眼好一陣。

  「瞅啥玩意兒你個巴山猴子?老子一拳頭就讓你爆麻辣腦花子!」迷龍提著拳頭,不錯眼珠地看著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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