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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阿譯看了我一眼,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他恰巧就是這個意思。

  郝獸醫並不打算被我們這堆雜牌軍推倒,「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就准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就准是沒有吵吵的那麼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

  我們沉默,老頭子從下午想到至今,說出來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們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唄!漚出了蘑菇的木頭腦袋疙瘩才去!」

  迷龍鬼叫,他的話伴隨著動靜巨大的起床,他離開了我們,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氣。

  我們愣著,我們看著彼此,這回我們中沒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駡。我們無法像迷龍那樣乾脆地做決定,因為從1931年流亡入關,他已經失望了十一年。我們蒼老但不像他那麼蒼老。遠征軍是我們的驕傲,即算炮灰也是裝備精良的炮灰。做炮灰還是漚蘑菇,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阿譯泥雕木塑了一會兒,說:「我要去。我要帶著軍隊從緬甸打回上海。我要給家父報仇。」

  然後他蹲在地上哭泣。我們沉默。我開始覺得他的進軍路線有點兒匪夷所思,而說話也頗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這樣的沉默如同刀割。

  於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說:「進軍路線有點兒問題,往緬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

  阿譯氣惱而尖聲地反駁:「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會去的。我死過一次了。」

  我宣言,我離開。只是我盡力在掩飾我那條拖著的左腿。而他們看著我掩飾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極為自在,並且以苦作樂地想,小太爺拖出了自己的風格。

  我在門廊下,屬於自己的那小塊角落裡躺下。我的腿讓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會睡得很吃力,但我決定讓自己睡著。

  阿譯在照料他的花樹,或者說他不打算讓自己睡著。

  我一直在看著那條腫得只能斜岔開的左腿,這裡晚上的空氣潮濕之極,不是下雨卻幾乎可以清晰看見空氣中飄浮的水分子,我看著門廊外飄落的水汽。我一直抓著那個小小的藥瓶,瓶子裡裝得並不滿,細碎地在響。我有一條潰爛的腿,像阿譯的樹一樣,它跟別人並不相干。我還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這兒了,棄學從軍四年來我得到的全部東西。

  在這個清晨的雨霧中,我站得離巷口很遠,與其說我很閒散不如說我更像一個窺視者,今天進進出出收容站的人們有些不同於往常,他們多少試圖把軍裝穿得像件軍裝,而門口的哨兵也居然像個哨兵,他們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來,那是郝獸醫,他拖著一輛車,車把上的挽帶拖在他的肩上,車上有兩具草席掩映下的屍體,老頭子要將死人拖上收容站後邊的小山上埋葬,他做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會有人幫他,大多數人都餓沒了體力。

  我在郝獸醫已經離開巷口一段後慢慢跟了上去,然後接過了他的半副挽帶。老頭兒用一種並不驚訝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幫助,在我們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時他不發一言。

  「一晚上就死倆。那你要送終的就七個了?」

  郝獸醫對我的計算提出糾正,「早上又來了個瘧疾。八個。」

  我們不再說話,走向他們的墳墓。

  我們並沒有力氣爬上收容站後並不高的山頂,也沒有力氣為死人刨太深的坑,實際上當刨好一個坑時我們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們辛苦埋下的屍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刨好兩個並排的坑後,郝獸醫不得不稍事休息,他開始把他帶上來的兩塊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貴州省武陵縣,二等兵馮義」、「熱河省赤峰縣,上等兵張保昌」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使用過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這樣的牌子,褪色的墨蹟說明了郝獸醫為死人歸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將會是徒勞。我沒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總是塌陷的土層。

  郝獸醫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後便開始看著我。我拖著一條腿,但是幹得很專心,好像這山上就我一人。

  老頭兒直愣愣地看著我,「你要幹啥?」

  我看著他,乾淨而無辜地看回去,「幹啥?」

  「死人的事你從來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鍋子是見了點兒油,可也不至於讓你有心來為死人掄鍬把子。」

  我做作地歎一口氣卻歎成了真誠,因為我本來就很想歎氣,「聊盡人事而已。」

  郝獸醫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這出來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頭兒不傻,其實老頭兒很精,否則他在我們中間會混成另一個阿譯——我得小心。我用鍬整著土,我不看他,放鬆是一種技巧。我看著土,說:「不想再這麼活著了。我爛的是腿,不能整個人都爛掉。」

  我不用抬頭也能想得到老頭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現一絲狡黠,似乎感動,其實是惋惜,「煩啦,我活到五十六了。」

  我擅長裝傻扮癡,「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頭子不打算跟著我一起裝傻,「不管獸醫還是人醫吧,我是醫生呢。煩啦,我跟你說,醫生眼裡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幫你治,你就得說實話。病人怎麼能跟醫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並不想好。」

  我並不想說,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車邊,我拖他們其中一個的屍體,郝獸醫過來幫我,我們讓那具屍體進了土坑。郝獸醫累得在坑邊坐了下來,我也累,但我沒坐在老頭兒身邊,坐在老頭身邊兒是個考驗。

  「張保昌,熱河赤峰來的,很遠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一準兒不想埋在這,這太濕了,也沒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歲,想兒子才搬來 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煩啦?」

  我開始往張保昌身上蓋土,這至少可以繚亂老頭的思維,「我還沒想死呢。」

  郝獸醫爬開,避開我拋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這個。想什麼吧?直說。」

  「想上進。」

  「誰頭三周就給父母鄉親寫了遺書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裡耗太陽耗月亮,倒跟爹媽說大戰在即,鐵定成仁。這麼個上進。」老頭子在樂,他在惹我,並且他成功了,我再無法裝得陽光,我帶一張陰鬱的臉,憤憤往張保昌身上抛灑濕土。

  寫遺書,是全軍盡墨後我在憤世嫉俗中幹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殺身成仁的遺書甩回去,省得再聽到來自父母、來自未婚妻文黛、來自校友們的勉勵和鞭策。被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痛地稱為國之脊樑,我寧可做足死人。

  我陰鬱甚至是暴戾地說:「就想他媽上進。」

  郝獸醫毫不客氣地賞我一句軍罵,「你媽拉個巴子。」

  我平靜地還擊,「媽拉你個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還會來,來了還是這套死鬼都不信的話。我也跟你說,病人跟醫生搗鬼,你只好爛死在收容站。你不說真話。」他說的是實情。我儘量收攏我的戾氣,「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 我誠實而壯烈地說,一點兒也不像收容站裡那個會用所有花招來保全自己的孟煩了。

  郝獸醫宣判道:「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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