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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很難說清我們一位軍裝筆挺的少校捏著嗓子唱這麼首歌,會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儘管他真的是很淒婉——還沒及打呼的迷龍猛烈地砸著床板,以致把那並不結實的床板給砸下來一塊,他抄起那塊床板沖著阿譯扔了過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譯已經被開瓢。

  阿譯的臉介乎鐵青和慘白之間,而迷龍仍在不依不饒地大叫:「雞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撿回來!」

  阿譯氣得發抖,但面對的是迷龍,就我對阿譯的瞭解,那也是嚇的。迷龍看起來要沒完,仗著迷龍對我稍好點兒,或者更該說是某種同情,我插科打諢。

  「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爺給你們演一個妙手回春,傷勢痊癒——咱表演吃藥,吃磺胺。」

  我伸出了手,掌心裡放著兩顆得來不易的磺胺,我另一隻手上拿著水瓢。

  迷龍呸了一口又躺下,「不要臉的玩意兒。」

  因為藥是他弄到的,所以他臉上帶著笑意。一幫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並不可能讓我的傷勢痊癒,這一切像小丑的鬧劇。我頗有颱風地把藥放進了嘴裡,我喝水,從瓢裡看見自己,一個憔悴、狼狽、墮落的自己。

  我看見我在日軍的坦克下裝死;我看見我為了區區一捆粉條在眾目睽睽面前脫下褲子,「不光是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人可以多麼不要臉呢?我快被自己嚇著了;我看見我在小醉離開後,幾分鐘內便席捲了她的財產。

  傻瓜們在拍巴掌,呱吱呱吱,五湖四海,南腔北調。

  「有我的沒?」

  「醒目!這都搞得到!」

  「有搞頭!煩啦是個板紮貨!」

  「龜兒子硬是要得!」

  沉默的阿譯嫉妒的看著我,從來沒人這樣為他叫好。迷龍沖我啪啪夾著大腳趾頭,啪吱啪吱。我看著我的藥。

  這是我的藥,不要臉得來的藥。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了藥,喝了水。「我覺得好多了!「我鄭重地宣佈,於是又迎來一陣支離破碎的掌聲。我看著我的狐群狗黨們,搖晃著坐下,然後我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光,讓他們沉默。

  我炫耀,我懺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還是懺悔,「我偷了錢,買了藥。我偷了個小姑娘的錢!」

  那群混蛋們的反應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著腳,夾著「財色兼收啊」

  「不要臉的」這類吼叫。

  「我本該跟她拍胸脯,告訴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來。』要麻你別樂得跟個破尿壺似的,她哥是你們川軍團的,一個姓陳的連長。我倒是讓她放心了,然後,偷光她的錢。」

  沒有用的,那幫混蛋「好啊好啊「地繼續跺著腳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膩讓他們比哪天都要更有活力,這讓我的懺悔完全成為了炫耀,事實上呢——我也不知道。

  我得喊回去才能讓他們聽到,「要麻!你瓜娃子的認得個姓陳的連長嗎?瘦瘦的,挺白淨,二十來歲!」

  要麻舔了舔仍帶著油光的嘴唇,「川軍團全死光了撒。我哪認得啥子連長囉。噯,我認得你個瓜娃子,噯,你講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我們咱妹子稱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嘞。」

  又是好啊好啊和跺腳吹口哨。我得盡力才能壓倒他們,「我是一個混蛋!」

  迷龍就吼了回來,「喊什麼喊?你虎啊?」

  於是一切都平靜下來,我雖然仍繃著臉,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了耳根,我的眼瞼被他用食指翻得與嘴角快要齊平,讓我像足悲傷而憤怒的小丑。

  我在那樣的一個醜態中被康丫玩弄我的臉皮。就是這樣,你造了很多孽,但總被原諒,偶爾你會憤怒,你想這樣也行?但就是這樣也行。最後你只好想有人比你造了更多的孽,比如說那些讓我們一無所有投入戰場的官員——你已經屈服了,就這麼簡單。

  混球們在取笑著我的醜態,但一個聲音讓他們慢慢歇止,那是剛從屋裡出來的郝獸醫在用勺敲打著空碗。老頭子很沉靜,他一直在看著我們,但那樣的沉靜並不能讓我們安寧。

  郝獸醫得到足夠的注意後便開口說:「有個事說說吧。我們要被整編了,就最近。」

  不辣乾淨俐落地呸回去,「扯卵談。」這完全代表我們在第一時間內的態度。

  郝獸醫不笑,因為我們隨時打算顛覆他的認真,「扯不過你們。這種事我不會亂說的,我總還算是這地頭上僅此一個的醫生。」

  康丫嘲笑道:「獸醫!」

  他被躺著的迷龍踹了一腳,並不是所有人都對老郝要說的全無興趣。

  郝老頭苦笑著說:「病的是你們,治的是我,說我是婦科也只好認命——不講口水話,今兒有軍官來找我,說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況。他說還會來,還說要打仗。」

  我總是看見馬驢兒那幫貨在對著一輛坦克做愚蠢的衝殺,我生平所見最壯烈的場景亦讓我膽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邊了。」我愣了一會兒,發現所有人都在瞪著我,於是我明白剛才是我自己在說話。

  郝獸醫解釋:「誰說的北邊?南邊。是去南邊,緬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獸醫的額頭,被勺子給揍了,老頭兒心好,可不妨礙其嘴損和手狠。

  蛇屁股舔著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獸醫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給你煲骨頭湯。」

  要麻同意,「是啊。緬甸,那就是遠征軍,嫡系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都有,啥都不缺,這樣的肥差美差,後娘養的你我,輪得上?」

  不辣附和,「獸醫睡覺吧,獸醫累糊塗了。」

  阿譯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質疑,「他們又打了個大勝仗。英國人都服了。」

  我難以忍受阿譯的詞不達意,替他向大家解釋說:「阿譯的意思是說,這麼大的勝仗,跟我們這幫雜牌軍絕沒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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