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熟年 | 上頁 下頁 |
八四 |
|
媽!門一開斯楠就撲上來了。張春梅手裡還托著吐司,極力保持平衡,笑著說小寶貝回來了。倪斯楠看到媽媽的吐司,驚叫著說真是與時俱進啊媽。再一轉頭,從樓梯口身後拽出來一個人高馬大的黑人,頭髮卷卷,一笑一口白牙,觸目驚心。 這是我男朋友埃裡克斯。 噹啷一聲,張春梅的吐司盤一整個掉在地上,長方形的吐司條,像一塊海綿似的彈了又彈,順著樓梯口滾了下去。張春梅像受了傷的章魚一樣,迅速撤回房內,又迅速關了上門。她懵了。她需要清醒清醒。 張春梅是中文系的才女,學的是古典文學,無論在婚戀觀還是人生觀,都可以說是相當傳統的。現在倪斯楠去美國留學,冷不丁帶回來個非洲製造來,張春梅接受不了。最終,這位黑人朋友還是沒能進了張春梅的門。無奈之下,倪斯楠只好把埃裡克斯帶到如家酒店先住下來,自己再去慢慢做工作。 傍晚,倪家客廳的燈亮著。倪斯楠盤腿坐在沙發上。倪偉強坐在桌子旁抽煙。張春梅走來走去,拖鞋底打著地,啪嗒啪嗒。牆壁上的鐘跳入七點。 跟你一起出去的那個小周呢?我看就挺好。春梅蹦出這麼一句,看斯楠不說話,她又說,楠楠,不是我們思想封建或者種族歧視,你也有個差不多,讓你去國外是留學的,學成歸來要報效祖國的,你倒好,沒見怎麼學成,自己倒搭進去了。斯楠冷冷說:爸,你什麼意見。倪偉強狠抽幾口煙。上有老臥病在床,下有小迷惘彷徨,內有日漸兇悍的妻子,外有向來霸道的情人,偉強真是有些吃不消。春梅和斯楠都在等他的下文。 半晌,無話。斯楠對春梅:好了,爸是不反對,二比一。春梅說不反對也不代表贊成。斯楠站起來,說這是待客之道嗎?埃裡克斯大老遠從美國過來,就是過來看看你們,再說了,我們又不是結婚,只說是朋友,還在處朋友,交往看看,justfriend,有什麼大不了,媽,你真的不用大驚小怪,你這樣做,大冷的天,門一關,把美國人民關在門外,不僅是禮數不周的,還是不人道的。春梅嚷:不要跟我談什麼人道!反正我是不同意!我的底線是,你們處朋友,可以,回美國處去,在我們這個地界上,我就見不得這種越軌的事,中國好男人多了去了,都不行?都不合格不達標?非要跑這麼大老遠?我就奇了怪了! 斯楠被罵得頭暈。偉強又點燃一支煙。春梅繼續說:爸爸媽媽培養你這多年,不要求你回報,但求你安安分分,過得幸福。斯楠冷冷的:你怎麼知道我不幸福?她不明白,好端端一個埃裡克斯,怎麼在媽媽眼裡,就成了兇神惡煞,天理不容。這還是她媽嗎?還是那個永遠支持自己、鼓勵自己的媽媽嗎? 女兒帶回來這樣一個男朋友,倪偉強也有些意外,但在感情這件事上,他不好指點太多,他是大學教授,經常去海外,思想更開放和包容,更重要的是,在感情世界,他也不能算是一個標準的成功者,在婚姻的週邊,他還有一個學生周琴。他太明白感情無國界、無界限的道理了。儘管情感上他不能接受斯楠帶回來的什麼埃裡克斯,但理智上,他還是逼迫自己忍讓。更何況,他更明白青春期戀人的心理羅密歐與茱麗葉效應,你越是反對,反而讓戀人們聯繫得更緊。所以,倪偉強深思熟慮後說,楠楠,帶埃裡克斯在北京玩玩,我不希望因為戀愛而耽誤你們的學習和未來的前程。話畢,春梅向偉強投來憤恨的目光。斯楠則一臉感激。到底是父女連心。 母女倆好幾天沒說話。倪斯楠我行我素。她帶著埃裡克斯,跟著倪偉強一起,去醫院看望病重的奶奶。斯楠沒有哭。偉強問如果有一天我也這樣,你會怎麼辦?斯楠冷靜地說:誰都有這一天,只是方式不同罷了。偉強驚異于女兒的殘酷與冷靜。世上有春夏秋冬,也有生老病死,但人和動物不一樣,人知道自己會死,知道自己會有走向終點的一天,正因為這樣,就更應該好好活著不是嗎?我們要付出,但更要忠於自我,其實我談不上多愛埃裡克斯,我們只是朋友,目前為止,但我實在受不了媽媽對我的干涉,有時候我覺得媽很可憐,奶奶也可憐,她們這一輩子,束縛太多,這可能是時代造成的,我們這一代終於有了些自我選擇的機會,為什麼不能放手去做呢。斯楠沒再說什麼,帶著埃裡克斯走了。 特護病房靜靜的。心電圖螢幕的螢光線條,一閃一閃。人說到底,不過就是那口氣。偉強切切實實感到生命的脆弱。他眼睛濕了。 沒多會兒,二琥來了。她見偉強有點異樣,說二弟你累了就先回去吧。偉強說好,又坐了一會兒,去護士那核實了一下住院費用便走了。 倪俊,起來,我要跟你好好談一次。週末,早起,劉紅豔穿著睡衣站在床邊。倪俊睡眼蒙矓,說有什麼事一會再說行不行啊。紅豔把衣服朝床上一丟,該去孕前檢查,你陪不陪?倪俊聽了,沒轍,孕檢大似天,他只好懶洋洋起床。昨晚他陪周琴在公司分析材料,半夜才回來,本指望睡個懶覺,起到一半,衣服套在頭上,倪俊拖著腔調:要不讓媽陪你去吧紅豔用衣服抽了倪俊一下,倪俊沒辦法,只好放快動作。兩人去永和吃了點早餐,出來後,倪俊朝公車站走。紅豔停住,說什麼意思啊。倪俊詫異,回頭,說什麼什麼意思?紅豔嘟著嘴,說你就不怕顛著。倪俊這才反應過來,招手打了一輛出租。紅豔小心翼翼上了車,倪俊才去拉開對面門坐上去。車剛開,紅豔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你說我們以後怎麼辦?紅豔敞開兩腿。倪俊說什麼怎麼辦?紅豔說我們的未來啊,寶寶的未來啊,你沒想過?倪俊說一步一步來啊,現在我不是上班了嗎,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紅豔哼了一聲,說:你是當大少爺當慣了,你不想,我能不想嗎?現在這家裡的變化真是沒個譜,前一陣說把媽接來住幾天,都說通了,結果呢,小姨夫去世了,小姨把房子也賣了。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這一出,這奶奶生病一直拖著要花錢,我看二叔那邊和媽這邊都是山窮水盡了,老底別說沒有,就是有,也耗得差不多了。你說我們的新房,什麼時候能兌現啊。我住老房子不要緊,我是心疼我肚子裡的這個小東西,起跑線上就比別人差。 倪俊一聽這話有些不高興,說是,我們現在是住棚戶區,貧民窟,但還不至於就輸在起跑線了啊,孩子是靠教育的,只要教育得好,一樣可以成才。紅豔見倪俊還嘴,也來勁了,那嘴巴跟炒豆子似的:教育要看誰教育,怎麼教育,在哪教育,誰帶的跟誰學,我倒不是說老人不好,但老人的一些教育觀念,就是落後,就是把孩子慣壞了,以後這孩子在貧民窟長大,到處眼見的都是你媽那樣的,張嘴就來,誰來跟誰來,能有什麼好?要不我怎麼說不想生呢,就是怕生出來,結果還是個黃鼠狼過窩,一窩不如一窩。倪俊氣悶道:那就別生。 紅豔扯開銳利的嗓子,嗷得一聲,師傅!停車!好,不生,不生,就他媽不生!喊了一聲就開始飆淚,剛好遇到紅燈,司機也不敢開門,倪俊覺得沒面子,紅豔嗚嗚哭了幾分鐘,倪俊示弱,反過來安慰說,又是討饒又是賠不是,紅豔才不哭了。但她死活不願意去醫院檢查了。倪俊沒辦法,只好請司機師傅打道回府。到了家劉紅豔還是哭,剛開始還是裝模作樣,哭了一會,她想起自己多年來的不容易,越想越自憐,索性痛哭起來。 怎麼回事?天塌下來了?二琥進門,放下包,趕緊來安慰紅豔:俊俊,這搞什麼?紅豔哭成這樣,你也不安慰,你也不作為,瞎了嗎?聾了嗎?說著向倪俊擠眼。倪俊也不是會裝的人,他媽擠眉弄眼,他也還是在那坐著,生悶氣。二琥撥了他一下,他還是不動。二琥站起來,說倪俊,我命令你,去給紅豔倒杯水。倪俊愣一下,不動。二琥大喝,說給我去。倪俊沒辦法,只好去廚房倒了杯熱水過來。紅豔,俊俊不懂事,他一個大老爺們,糙是糙點兒,但沒壞心,你有什麼要求,跟媽說。二琥奉上水杯。紅豔不哭了:我要檸檬水。二琥立馬說,俊俊,去把檸檬片拿來!倪俊一臉不高興照做了,弄完就氣得走出去。 二琥奉茶,紅豔覺得面子足了,伸手接過來,朗聲道:媽,你說句公道話,我到咱們家來了之後,有過什麼過分的要求沒有?二琥頓了一下,說沒有。紅豔繼續說:講實話,媽我到這個家來,也不是圖財,也不是圖名,更不是有些人說的是圖有個戶口,我真是實打實想過日子的。二琥說是是。我是個直性子,但卻也是算個孝順的人,媽對我的要求,我從來沒有說不聽的,這幾年吧,倪俊沒有工作的時候,我努力工作,倪俊有工作的時候,我還是努力工作,媽讓我懷孕生孩子,我二話不說,那就朝目標奮鬥唄,這也好不容易懷上了。二琥說那是的,真是不容易。紅豔忽然帶哭腔說:媽,我不是為我自己著想,我是苦孩子出身,我自己吃點苦受點罪真是沒什麼,真的,我就是心疼肚子裡這個小東西,一出生就在這個地方,以後每天也就跟外面這些痞孩子摸爬滾打?每天玩得跟個灰猴似的才回家?媽,早幾年要是咱們留點心,硬湊點錢買個房子,現在不說發財,好歹也是有產業的人了。二琥說誰說不是呢。 紅豔接著說:現在倒好,吃幹耗盡,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就死往裡面投錢,泡都不冒一個,按說都是應該做的,不能心疼,可說到底,那些錢也都是血汗錢啊,真是觸目驚心。現在三姑父去世了,那個房子,本來也是誰都不想的,雖然三姑當初說誰照顧奶奶那房子就給誰,但我想誰也都是沒動那個邪念,可是現在,大幾十萬,就往火坑裡扔,真是沒有過的,就是奶奶現在從床上跳起來,也絕不會允許這麼幹。子女孝順父母,父母也不是不為子女操心的,就像我的那個爸,不是親生的,去世後東西也都是留給他親生的兒子,都是有這個後路的,媽,我和你都不姓倪,都是假的,可我肚子裡的這個小東西,可是假不了啊,是如假包換的倪家人啊,可憐啊,回頭一出世就沒人疼,一想到這個,我真是我真是紅豔說著說著又哭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