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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偉強一看有些驚惶,但很快就壓住衝動,勸慰道:這不都是以前嗎?以前的事你不都原諒了嗎?又翻出這些做什麼?我跟她都斷絕來往了,也換了實驗室了,難道你非要我像瓊瑤劇裡,把這些照片一個一個都燒乾淨,才算切幹斷盡嗎?我告訴你,其實那樣做,反而說明我放不下忘不了不是嗎?自從你生病以來,你看看我的生活有多單純?就是上班下班做實驗,三點一線,我都多大了啊?就是我想,我也有心無力了,孩子在國外要用錢,你生病要用錢,我媽也是個長期要用錢的,我哪有心思做別的,這這那那,我老了,我不能不為我們的未來想一想,春梅,我一直以來都覺得你是最支持我,最信任我的。我們之間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偉強悶頭說著,春梅早已淚流滿面。她倒在他懷裡,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好像她只是一個嬌柔的小女孩。我,我只是怕你嫌棄我春梅嚅囁著。

  在這一瞬間,夫妻之間似乎是有了一些瞭解,光憑這些瞭解,他們就仿佛能過個三年五年。偉強說:春梅,未來怎麼樣我不知道,誰也無法預料,但我只對你說一句,我不會撇下你不管,知道嗎?春梅含淚微笑。

  桑拿房,倪偉民和倪偉強並排坐著。偉民拍了一下偉強的肚子:也大了啊。偉強嘿嘿一笑:你倒看不出來。偉民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整天幹體力活兒,想長點膘也長不起來。偉強沒接話,兩人靜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偉強說:幫你擦一擦?偉民沒說話,只是挪了個位置。偉強就折好毛巾幫偉民擦起來。在這個赤誠相見的時候,哥倆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每週六,都要去澡堂洗澡,時光與命運帶來的差距,一瞬間,仿佛都不存在,他還是哥哥,他還是弟弟。偉強仔細地幫偉民搓著。最近媽怎麼樣,我也沒顧上。偉強問。還那樣。未偉民說,頓了一下,又問:春梅怎麼樣?

  偉強說:前一陣情緒有些不穩定,現在好多了,恢復得也還可以。偉民說:媽這輩子,唉,苦了一輩子,到了沒想到是這樣。偉強在偉民的胳膊下狠勁地搓著:人呐,生下來就是受苦的,誰不苦,你不苦?我不苦?春梅不苦,都各有各的苦,都在心裡說不出來罷了,有時候我在想,哥,真的,像我們這輩子人,也不像咱媽那輩人,有好幾個孩子,這個不行還有那個照顧,老了病了不行了,總歸還有人照顧,像偉貞出國了吧,還有我,我那出事了吧,還有你,我們呢,就一個孩子,以後怎麼辦,有時候想想也覺得愁,可這個苦我找誰說去,放眼望望,都是依靠我的,媽,春梅,斯楠,有一天我不行了,幹不動了,我依靠誰去?依靠社會?靠得上嗎?

  偉民轉過身,開始幫偉強搓背。誰都不靠,就靠自己,真到那一天,無非就是個死,還能怎麼著,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什麼時候油盡燈枯,什麼時候結束。偉強說:會得還不少,詩詞也記得。偉民說:別忘了我以前語文就比你好。偉強笑了幾聲,又說:我在想我再老一點我怎麼辦。偉民問你怎麼辦?偉強說:到時候我就開著一輛越野車,開去那種荒漠,我就長驅直入,最後開著開著,我一踩油門,人就往後一倒,啪,死了。偉民道:不錯,還有車。說著,偉民往偉強屁股上拍了一掌。

  偉民站起來,兩人走出桑拿房。到了淋浴間。偉強說:按一下?偉民說算了算了,哪還有這個勁。偉強口氣輕佻地說:找工人按嘛,我們出錢不就好了。

  老倪的臉一下就沉下來了。他最不滿意他弟弟的,就是弟弟身上的這種無時無刻顯現出的優越感。工人怎麼了?工人也是拿錢幹活,並不比誰低賤。不按。倪偉民口氣生硬。按一下吧,我聽嫂子說你腰不好。偉強堅持。偉民拗不過,便趴下來,偉強去週邊找了個做按摩的小兄弟來幫著按。偉民偏著頭說:媽看那情況,也是玄,最近瘦得不像樣子。偉強說:那該怎麼辦?偉民說:吃的少,不運動,只是基本在迴圈,還能怎麼辦?到這份上,也只能是我們盡我們的孝心。偉強不說話,半晌,忽然對按摩的小師傅發火:手怎麼這麼沒勁呢,沒吃飯嗎?我是按摩不是撓癢癢。小師傅大窘,趕緊憋著勁兒按。

  偉強又說:你要按死人嗎?偉民見弟弟這樣,有些看不過去,不耐煩道:老二你有完沒完,人家幫你服務,你這什麼態度?倪偉強坐起來說:我什麼態度,我是顧客,我付酬勞,我就應該被服務好。偉民怒道:就是你這種自以為是大爺的人最可惡。偉強說:哥你不要那麼敏感好不好?我又沒說你。偉民忽然金剛怒,狠狠地給了倪偉強一拳。偉強光著身子跌在地上,又彈起。兩個人在淋浴下扭打起來。

  §第31章

  老太太在一旁坐著,乾癟癟的,瞪著個眼。二琥站在偉民身後,扳著偉民的身子:媽,你看到了,這就是你寶貝小兒子幹的,這都多大年紀了,哪能這麼摔摔打打,就去洗個澡,就成這樣了,還說不是你慣的。老倪不耐煩說別廢話了,說這些幹嘛。二琥執拗:為什麼不讓說,以前不能說,怕得罪媽,現在媽都這樣了,還不讓媽知道,那這委屈我們就吃一輩子嗎?老二就是以財壓人,仗勢欺人,動不動架子就擺起來了,我吳二琥雖然沒錢,但我這個媳婦自認比他還孝順。媳婦病了,就不管媽了,什麼叫娶了媳婦忘了娘,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呀,他打壞你兒子,回頭索性沒人照顧了,大家都別好過。老倪喝止:別說了。二琥嘟嘟囔囔閉了嘴,手上一用勁,老倪哎喲叫了一聲。二琥氣不過,繼續說:這個月的撫養費還沒給呢那邊,上個月也是拖了好幾天,我們家這個樣子,四個人,兩個不上班的,說是要給要給,可月月不按時給,哪能受得了。

  行了行了。倪偉民儼然有些不耐煩。二琥不說話了。第二天,一大早,二琥把兒子倪俊叫來,自己提著個包,匆匆出去了。

  咚咚咚,二琥重重地敲了敲門。

  嫂子,你怎麼來了?開門的是春梅,快進來,外面冷。

  二琥不做聲,走了進去,把包往旁邊一放,一屁股坐進沙發裡:我算知道你以前有多苦了!

  春梅被二琥的一聲悲歎弄糊塗了:什麼有多苦?

  二琥這才撇著調子說:你不知道媽現在有多難伺候,又沒法交流,又不能餓著冷著,比個植物人都難伺候。

  春梅歎道:唉,這種事,攤上了,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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