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士兵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袁朗望著橙黃柔和的燈光,他陷入了沉思:你老早就進了A大隊,不理解這些老部隊的榮譽。有一個老虎團的兵去切闌尾,護士忘了打麻藥,一刀下去,兵痛得哇哇叫,護士說老虎團還怕痛?那兵往下就一聲不吭,到後來活活痛暈過去。

  你要說什麼,隊長?

  齊桓急著要切入正題。

  許三多的表現是因為他的質樸。袁朗鄭重地說:他極為珍惜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那老連隊的榮譽早就滲到了他的血液裡,可一旦他因為自己的任務覺得內疚,他這個兵很可能崩潰掉。

  大發了吧,隊長?許三多就是出於自衛目的殺了一個毒販,那小子還是境內的,他引路販進來的毒品已經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他死的時候因為恐懼已經吸毒過量了,就是說他根本不知道痛苦,就是說許三多除了殺了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可那是一條人命。袁朗反駁:我很高興看見許三多能珍惜別人的生命,我也從來不想你們僅僅是一台戰鬥機器。他吐了一口氣若有所思:許三多要求明天去參加死者的火化,我想批准他去,也許他能找著答案。

  說句不恭的話,我覺得你們都有病。

  袁朗不以為忤地笑子笑,明知顧問:誰們?

  許三多,隊長您,還有您說那個痛死不吭聲的兵,還有那個活該拖出去斃了的護士!當兵當到這麼不乾脆,軍人就是該雷厲風行解決一切事情!齊桓乾脆地做了回答。

  袁朗眯起眼似乎回味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醫療條件很差,很多東西沒有。那個兵就是我,那個護士就是你嬸子,她後來因為內疚對我窮追猛打。齊桓……很多事情是不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

  齊桓愣住了。袁朗也終於下定了決心。如果現在就要求許三多雷厲風行會留下隱患,他希望自己的兵是最優秀的,但更重要的是,袁朗要他們有一個健康的人生。

  綠林掩映中的煙囪冒著青煙,很少有人去想那是人體焚化時燃出的煙氣。許三多在小屋裡隔著玻璃窗看著那個煙囪在想著什麼,袁朗走了進來。

  他說我問過公安了,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出去看看。

  許三多回答道:是的,隊長。

  但不能太靠近,絕對不能暴露我們的身份。

  是,隊長。

  袁朗為他打開了房門。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火葬場裡,死者家屬的哭聲仿佛淹沒了整個空間,許三多離得很遠,看著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還有白髮蒼蒼的母親。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他腳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袁朗跟在後邊,一直注視著許三多,終於忍不住時,許三多也站住了。許三多呆呆地目送著那隊人遠去,袁朗上去將手搭在許三多的肩上,他看到許三多早已眼淚盈眶。

  我真傻……我想我爸。許三多使勁搖搖頭,最後泣不成聲。

  袁朗眼也不眨地瞪著他:你好受些了嗎?

  許三多搖著頭。他沒辦法跟隊長說,也無法跟任何人說,他很想走過去跟人說:我就是殺人兇手,殺了我吧……如果他不是軍人,如果隊長不在旁邊。

  返回營地時,直升機艙裡氣氛沉悶,士兵們目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大家都在注意著許三多,只有許三多一人魂不守舍地盯著機翼下逝去的那片叢林。

  就在這時,許三多做了一個決定:復員。

  他要離開這個工作,離開老A。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一疊厚厚的復員報告便擺在鐵路的桌上。

  鐵路的手在那份報告上重重一砸,說:我就見不得這副婆娘養的小樣!多大個事?失手殺了人,真槍實彈有那些唧唧歪歪嗎?這就復員?你去問他知不知道調教出一個老A要多少心血?他以為這是跟物件拌嘴呢?這是逃兵!

  袁朗靜靜地看著氣急敗壞的鐵路,他說大隊長,他還是個沒有物件的大孩子,他也沒有在戰場上拖著槍撒丫子逃跑。

  他要敢那樣我就斃了他!

  我想我們應該體諒一些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戰場上你不殺敵就被敵殺掉,就這個苦衷!鐵路奇怪袁朗超強的耐心。

  大隊長,咱們都是在這軍營裡泡過了半輩子的人,我問您個話……您殺過敵嗎?或者說您殺過人嗎?

  鐵路被問的有些不好意思:沒有。七九年那會子血書白寫了,沒輪到我那連上。

  我也沒有。真刀真槍沒少練,可我真不知道看著一條命在你手上灰飛煙滅是什麼感覺?……他殺了,用刀子,血流在自己身上,面對面看著那個人一點點死去,瞳孔擴散,體溫消失。

  那又怎麼樣?鐵路不想認輸,不想放棄如此優秀的一名老A。

  袁朗非常認真地回答:我想那滋味不好受,隊長。他一直癱在那兒,是被幾個兵從死人旁邊拖開的,那時候我看著他就想,這個兵要好好休息一下了,這些年他實在太累了。

  鐵路猶豫一下,最終妥協地扁了一下嘴:休息可以,復員絕對不行。

  袁朗表示絕對贊同:當然不行,我可不能讓我的兵帶著這麼老大個疙瘩去做老百姓。

  你小心處理……就算沒了疙瘩也不能做老百姓!鐵路的臉上還是掛著不放心。

  許三多的決定立刻成為老A團體的一等大事,這些非同凡響的士兵們,都使出看家本領揣測,思考著應對許三多的方案。然而大家沒有方案,對著一個不跟你應戰的人,你有什麼方案。

  吳哲拿了個一次成相的傻瓜機在不間歇地照著,將那些照片一張張扔給許三多。但許三多理都不理。吳哲終於沒了耐性了,他說許三多,我這一個卷可就剩一張了,你總得給我個花枝亂顫吧?許三多這才很勉強地笑了笑,但那笑反而讓人覺得更加的難看。吳哲氣了氣得將相機扔在了一旁。

  袁朗看著那些照片時,也氣了。他看見許三多照了一桌的照片,有有站著有的坐著,但都一個比一個的發呆,都一個比一個的苦著臉。

  袁朗放下照片,便命令道:許三多,跟我出來一趟。

  報告隊長。

  不是許三多,而是吳哲。

  吳哲的突然插話,讓袁朗有些意外,他問什麼事,吳哲?

  吳哲說:如果是我,我也會受不了;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天天晚上做惡夢;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早就很對不住隊長您啦,就是說我做了烈士了。

  袁朗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他說你這小混蛋,你怕我虧待了你的戰友是嗎?

  很多餘的提醒,隊長。吳哲說。

  袁朗苦笑著出去了,許三多在後邊默默地跟著。

  一直走到靶場,袁朗才停下來。

  盡頭閃著隱隱約約的燈光,有槍聲在間歇地響著,一隊兵正在壕溝裡練習夜間射擊。

  袁朗找了塊乾淨地面坐下,回頭看看許三多。許三多搖搖頭。袁朗無奈地說:許三多,這是近一周,你最常見的動作,還真他媽的有些習慣了。他頓了頓回到正題:你問心有愧嗎?因為遞上去那份復員報告?

  許三多說:還好。

  還好?袁朗撓了撓頭:你這渾球,這話我跟我老婆都沒說過你這幾天讓我都想白了頭髮。

  隊長,您想罵就罵……用不著給我留面子。許三多真誠地說。

  罵不解氣。袁朗對不遠處射擊壕裡的一名老A說:中尉同志,把你的槍拿過來。

  那名戰士被這位神勇的大隊長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話不說就跳了出來,把手上的自動步槍遞給他。袁朗隨手卸下彈匣,看了一下,把槍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扔給許三多,許三多下意識地接住,而且從槍著手就完成了一個待擊姿勢。袁朗又扔過來彈匣,許三多左手輕輕動了一下,那個彈匣已經裝上。

  袁朗從心裡開始苦笑了。

  他說許三多同志,你看看你,你怎麼還可能回去做老百姓?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經付出很多從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從老A做回上榕樹的許三多。袁朗似乎讀懂了許三多的心,說:對,你肯定能做到,這我信。說句怪話,有些同志放到肥料堆裡是個耙頭,放到戰場上就是把利器。……許三多,我說你是個糞耙,你不笑,你也不生氣?

  許三多訥訥的,不笑也不生氣,他看看那名中尉,想把槍還回去。

  袁朗知道許三多需要的不是勸解而是時間:別急。許三多,那天你們在訓練場耍槍花還被我罵了,你再耍給我看看。

  許三多盛情難卻,將那枝短小精悍的突擊步槍在手上耍了幾個花。

  這槍怎麼樣,許三多?袁朗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