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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因為湯薌銘把反袁的報紙、雜誌都禁光了,整個湖南別說中文報紙、連英文報紙都收不到了,一時間通行的都是籌安會辦的《大中報》,翻來覆去,全是「聖德汪洋」、「萬壽無疆」,為袁世凱歌功頌德的。還好,讀書會能輾轉收到黎老師從北京偷偷寄來的報刊,雖然是遲到的新聞,但總比沒有要好得多。今天他們讀的,是《申報》上梁啟超的《辟復辟論》:「……復辟果見諸事實,吾敢懸眼國門,以睹相續不斷之革命!」

  「寫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紮到了那幫復辟派的痛處,一針見血啊!」毛澤東忍不住擊節而歎,站起身來說,「大家想想,啟超先生他們這些文章,把復辟的問題分析得這麼透徹,我們讀了都明白了,可光我們十幾個人讀了又有什麼用?全長沙還有好幾千學生,他們整天看到的,全是湯薌銘塞下來的籌安會放的狗屁。如果我們能把這些報刊上的資料編印成一本書,散發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凱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好主意,這才是我們應該幹的。」何叔衡頭一個贊成,大家也強烈支持。可蕭子升說:「這些資料都是違禁的,我們悄悄看看,還得躲著藏著。編印散發,這要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毛澤東說:「你就是一世人膽子小!要我說啊,只要做得巧,不怕別人搞。書印出來,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發,我們分頭行動,一個人傳一個人,不是可靠的同學我們不傳。長沙的學生,一百個至少有九十九個跟我們站在一邊吧?我認識你,你再認識他,傳不得幾天,保證就傳開了。到時候,就算湯薌銘真發現了,這本書已經到處都是,他未必還查得到始作俑者?大家說是不是?」

  眾人還在考慮,又是何叔衡頭一個點頭:「潤之的主意不錯。要我看,不單是不見得真有風險,就算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件事我們也應該當仁不讓!」

  何叔衡的一句話給這個主意定了性,幾乎所有的人都點了點頭。只有蕭子升還有些猶豫:「主意呢,也許可行,可關鍵是前提,我們上哪兒去找一家肯印這種東西的印刷廠?還有,印書的錢又從哪來呢?」

  「這個大家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家就開著印刷廠,印書的事,包在我身上。」

  斯詠說得前所未有的堅定,話雖不是沖著蕭子升來的,蕭子升的臉卻一下子紅了。他看看斯詠,騰地站了起來:「好,說幹就幹!編書的事,我蕭子升負責!」

  很快,一本本書名是 《最新陰陽黃曆》而內容卻是《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的新書,就在長沙各個學校流傳開了。

  三

  書,很快就落到了湯薌銘的手裡。拿著書,這個面如書生卻殺人不眨眼的將軍,決定要親自出馬,再驗證一次他的「人格魅力」。他曾經憑藉手中的權勢和武器,讓很多貌似高貴的頭顱低垂在他面前,任他踐踏。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夜幕中,一隻白淨的手文雅地敲響了芋園楊宅的大門。楊昌濟一介寒儒,平常往來的,除了親戚朋友,便是學生同事,楊昌濟一如平常把門打開,卻沒料到這次站在門口的,竟是湯薌銘,一身雪白的對襟短衫,似一名晚間散步的書生。

  「不速之客遑夜叨擾,板倉先生,打攪了。」

  楊昌濟不由得往湯薌銘身後望瞭望,湯薌銘倒像是沒明白他望什麼,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薌銘是來拜訪朋友,就一個人來的。怎麼,鴻儒雅居,薌銘無緣一入麼?」

  「湯帥請。」

  湯薌銘環顧打量著書房:滿滿一排哲學經典排列在書架上,湯薌銘卻看見一本《大乘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他抽出書:「板倉先生也好《金剛經》嗎?」

  「略也讀過。」

  「薌銘平素最喜歡鳩摩大師的《金剛經》。」湯薌銘笑著在楊昌濟對面坐下了,「這金剛經千言萬語,妙諦蓮花,據薌銘之陋見,倒是兩個字可一以概之。」

  「哪兩個字?」

  「一曰忍,二曰施,忍己而成佛,施愛于眾生。忍得萬般苦,方能佈施眾生啊。由此而論,倒是這個忍字,更是根本。先生以為如何?」

  「忍己是為施眾,以昌濟將來,倒是施才是目的。」

  「不忍何來施嘛?所謂世間萬事,不如意者八九,人生於世,原是要忍的。」湯薌銘拍拍那本《金剛經》,「就譬如鳩摩羅什大師自己,一代大德,為後涼王呂光所逼,不也只好忍著與龜(音丘)茲公主成婚,一過15年嗎?若是不忍,一味要殺身成仁,又何來後來如此煌煌佛學經典?所以中國人說,民不與官爭,忍是根本哪!」

  他湊近了楊昌濟:「鳩摩大師如果當時不忍,腦袋就掉了不是?」

  楊昌濟不禁笑了。湯薌銘也笑了。

  一時間,兩個人仿佛比著賽一樣,但楊昌濟越笑越開心,終於,湯薌銘有些尷尬地收住了笑容,房間裡,只剩了楊昌濟的大笑陣陣不絕!

  湯薌銘的眼睛眯起來了:「很好笑麼?」

  「杭州靈隱寺彌勒佛前,有一聯,下聯尤其好: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卻不知可笑之人,是先生,亦或薌銘?」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則湯帥以為孰人可笑呢?」

  湯薌銘騰地站了起來,仿佛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又搬出了慣有的、矜持的微笑:「長沙學界以先生為尊,而以先生之尊,自是無人敢讓先生去死的。當此亂世,薌銘只希望先生為湖湘千年文華之氣運存續考慮,不致任由湖湘學界生出什麼變亂吧?」

  「湯帥謬贊了。昌濟一介寒儒,哪裡談得上領導湖湘學界?至於變亂二字,當今世上,最大的變亂,恐怕並非來自學界,而是來自某些竊國之賊吧?」

  「看來,薌銘是指望不上先生了?」

  「歷史之車輪滾滾向前,欲以人力變其軌而倒行,只怕是無人指望得上。」

  盯著楊昌濟,足足有七八秒鐘,湯薌銘這才放下《金剛經》,輕輕吐出一句:「打攪了。」

  他轉身就走。身後,楊昌濟站在原地說:「不送。」

  湯薌銘出了楊宅,吩咐帶著衛兵埋伏在門外巷子裡的副官:「傳令,嚴查逆書來源,破案者,升三級。還有,通令長沙各校,一律組織學生,參加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不得有一人缺席。通知商會,趕印《洪憲皇帝聖諭》,到會師生,人手一冊,作為各校正式教材,列入考試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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