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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兩位老師是受孔校長的委託來找毛澤東談話的,此時只好實事求是地回去向孔校長彙報。孔昭綬一聽毛澤東死不認錯,脾氣也上來了,決定非要嚴肅處理他不可。但黎錦熙卻認為,照毛澤東現在的情緒,處分只怕是火上澆油。站在兩人中間,方維夏提議說:「校長,依我看,能不能先緩一緩?處分的目的,也是為了教育學生。可現在處分,不但達不到教育的效果,還會適得其反。毛澤東這個人,個性的確是有問題,太張揚,太衝動,倔強有餘而不善自製。可我覺得,學生倔強也不見得都是壞事,如果能讓一個倔強的學生認識到他的錯誤,那他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孔昭綬冷靜下來,也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但誰能說服毛澤東這個倔強學生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呢?他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齊聲叫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楊昌濟!

  楊昌濟聽了孔校長的一番話,也著實吃了一驚,但他想也沒想,就接受了孔校長安排的任務。他也明白,就現在這種狀況,除了他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姑且不說袁老那裡學校不好交代,單說毛澤東,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於是,當天晚上,他把毛澤東約到了君子亭。

  晚風中,楊昌濟背著雙手,仰望著星空,突然背起了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潤之,這篇文章你讀過嗎?」

  毛澤東在老師身後忐忑不安地坐著,小聲回答:「讀過,是韓愈的《馬說》。」

  「對,《馬說》。這個世上,真人才易得,識才者難求啊。為什麼呢?」楊昌濟在毛澤東身邊坐下來,看著毛澤東,說:「因為人都有個毛病,自以為是。凡事總覺得自己是對的,看不到別人的優點,總之別人說的一概不認帳。你比方……」

  他看到毛澤東微微側開了頭,那表情顯然已經在等著自己的批評,忙話鋒一轉:「比方袁仲謙袁老先生,這方面的毛病就不小。」

  這一招很是高明,讓毛澤東愣住了。

  楊昌濟問:「怎麼,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不是,老師怎麼突然批評起袁先生來了?」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

  「他做得不對我當然要批評他。你看啊,像你這樣的學生,作文寫得那麼好,他居然看不上眼,這像話嗎?不就是文章鋒芒過甚,不太注重含蓄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值得這麼抓住不放?就算是有毛病吧,你毛潤之改不改,關他什麼事嘛?他要這麼一而再再而三跟你過不去,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你說對不對?」

  毛澤東太尷尬了,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回答。

  楊昌濟接著說:「還有還有,動不動就搬出什麼韓柳歐蘇,要人學什麼古之大家,那韓柳歐蘇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幾百上千年人人都覺得寫得好嘛?難道你毛潤之就非得跟一千年來的讀書人看法一樣?說不定你比這一千年來所有的讀書人都要高明得多呢?他袁仲謙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這不是自以為是是什麼?」

  這番話讓毛澤東越發不安了,但楊昌濟還在說:「最可氣的是,他居然看不上梁啟超的文章。梁啟超的文章有什麼不好,就算是比不得韓柳歐蘇那麼有名氣,就算是許多人覺得過於直白,只適合打筆仗,上不得大檯面,那又怎麼樣?你做學生的偏要喜歡,偏要當他十全十美,他這個老師管得著嗎?還要因此在課堂上,當著那麼多同學教訓你,跟你爭個面紅耳赤,哪裡有一點虛心的樣子,哪裡有一點容人的氣度嘛?」

  「老師,我……」毛澤東垂下了頭,擦了一把頭上的汗。

  楊昌濟不再繼續說了,只是盯著毛澤東,直盯得他深深埋下了頭。許久,楊昌濟才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走出幾步,他又站住了,回頭說:「潤之,道理呢,我就不跟你多說了,你自己慢慢去體會。不過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入學的作文,大家都知道,是我敲定為第一名的。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次閱卷其實是袁仲謙先生負責,當時他把你定為第二名。仲老是長沙國學界公認的權威,能在他的眼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績,足可見他有多麼賞識你的才華,之所以定為第二名,也是因為你的文章還有明顯的缺陷。他一次次指出這些缺陷,一次次降低你的作文分數,乃至降到40分,為什麼?他看中的第二名寫出的文章在他眼中真的只值40分嗎?一個老師,當他碰上自己非常欣賞的有才華的學生,卻又總也看不到學生改正缺點的時候,他會是什麼心情?我告訴你,五個字——恨鐵不成鋼!」

  他說完,轉身就走,只把夜空中的星光閃閃留給了正在發愣的毛澤東。

  二

  那天夜裡,毛澤東一口氣跑到了袁吉六的宅第,「砰砰砰……」用力拍打著門環。

  「誰呀,這麼晚了?」一名老僕人提著油燈,揉著睡眼打開了一道門縫。

  毛澤東喘著粗氣對他說:「我是第一師範的學生毛澤東,來求見袁仲謙老師的。」

  「學生?也不看看幾點了,有事不能明天說嗎?」

  「我真的有事,我想馬上見到袁老師。」

  「可先生已經睡了……」

  兩人正說著,袁吉六的妻子戴長貞從裡屋出來,站在走廊上問:「長順,誰來呀?」僕人轉頭回答:「是老爺的學生。」

  戴長貞趕緊說:「哦。大冷的天,先讓人家孩子進來嘛!」「是,太太。」僕人拉開大門,對毛澤東,「你進來吧!」

  毛澤東進到院子裡,垂手立在天井裡,聽到裡屋戴長貞正對袁吉六說:「說是來跟你道歉的,人在院子裡等著呢。」袁吉六氣衝衝的嗓門從房間裡傳出:「他愛等等去!誰也沒請他來!睡覺!」

  話音一落,窗內的燈光驟然黑了,整個院落歸入了一片寧靜與黑暗,只剩了毛澤東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院子裡。

  夜空沉沉,星月無光,上半夜的滿天星斗早已不知蹤影。寒風驟起,在樹梢、枝葉間嗚咽,也卷起滿地秋葉,掠過毛澤東一動不動的雙腳。風是雨的腳,風吹雨就落。緊跟著,雨點落在了靜靜地佇立著的毛澤東的臉上。寒風和著秋雨,刹那間籠罩了整個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絲帶,在風的吹動下,搖擺著。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許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濕的毛澤東平靜而倔強,他垂手而立,一動不動,仿佛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頭髮一綹綹沾在他的前額上,雨,正順著發梢不斷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經濕透,一雙布鞋全部被從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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