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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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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天下午,就在致庸拿到了那兩張大額銀票的時候,一場大事正在山西大地上醞釀著。幾年前,一些英國商人進入山西,以極低的價格佔有了陽泉礦山的開採權,此事引起了山西上下愛國人士的極大憤慨,一直有人呼籲晉商聯合起來,大家一起出銀子再將陽泉礦山從外國人手中買回來,留給中國的後代子孫。這一年元楚從日本橫濱使館參贊的位置上任滿回國,不滿清廷的腐敗,毅然離開官府,回到山西,為買回陽泉礦山一事親自奔走起來。 元楚所以回到山西,還有另一個原因。到了十九世紀末,興盛了一百多年的水家終於在外國資本的壓迫下,敗落下來。水長清娶的妾連同妾生的另一個元楚也死了,這時他除了留下一個又老又聾的老媽子侍候自己的生活,趕走了身邊所有的人。現在,他自己也沒有幾天活頭了,於是寫信給他一直不認的元楚,讓他回到家裡來,他有話留給他。 元楚回到水家的當天,水長清就在自己住的一間斗室裡見了他,指了指自己床前地道:「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我當年的話沒錯吧,讀書做官,那是誤人歧途。我要死了,水家也窮了,只剩下一點點銀子,我埋在地下,指望你有一日迷途知返,不再讀那個書,回來繼續做個小本生意。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挖出來。你爹這一輩子也吃了,也玩了,票的戲比誰都多,沒啥遺憾的,我死了!」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不再理跪在床前的元楚。 水長清到死都是一個奇人。他白天說了自己要死,當天晚上就死了。元楚為父親出了大殯,回頭來父親床前挖那「一點點」銀子。他沒想到,這一挖,他竟然挖出了整整六百萬兩白銀! 這也就是元楚所以敢於聯絡同志去做贖買礦山之事的一個原因。加上全山西商界的義捐,當他來到喬家的這一天下午,手頭上已經有了八百萬兩銀子。 致庸一動不動地坐在在中堂裡見了元楚。元楚行禮完畢,將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來意說給致庸。致庸一聽又激動了,大聲咳嗽了半晌,才憤怒地問道:「怎麼,外國人要我們的銀子,現在還要我們的山河?」 「對,舅舅,外國人要完我們的銀子,又要我們的山河,要完我們的山河,就該要我們這些人做他們的奴隸了!我們中國人不能看著中國就這麼亡了!」誰都沒有想到,平日站都站不穩的致庸竟然猛地站直起來,大怒道:「不行,喬致庸還活著呢!他們奪不走我們的山河,除非喬致庸死了!」 「舅舅,您是說您答應捐銀子了?」元楚喜出望外道,「您打算捐多少銀子?」這會子致庸又糊塗了,回頭問映霞:「你昨天說咱們家還有多少銀子?」映霞道:「爺爺,還有六百二十萬兩銀子,您不是打算拿它們去還債的嗎?」 「現在還還什麼債?元楚,你都拿去!一定要幫中國人把我們的山河買回來!」說著,他想起來了,將兩張銀票從靴筒裡取出來,鄭重地交給元楚,一時心中又悲涼起來:「元楚,舅舅告訴你,這兩筆銀子,我原本是打算還給我的兩個債主的,可現在我不打算還了,你……拿去吧!這是我能為這個國家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幾日後,「山西商人聯手護國,眾志成城贖買英人所據晉礦」的消息,通過各地報紙,飛快地傳遍山西,傳遍全國。致庸看到這個好消息,在一陣窒息般的大咳後,吩咐小栓套車,他要去太谷和榆次。 致庸沒有必要再去榆次何家了。他一走進太谷陸家的老宅,一眼就看到了他這次出門要見的兩個女人——玉菡和雪瑛,正坐在一起喝茶。 「你們兩人現在住在一起?」致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瑛見狀笑道:「表哥,你這話就怪了,我們倆怎麼就不能住在一起?」致庸仍舊沒回過神:「我是想說,你們倆……什麼時候竟成了朋友!」 玉菡一邊請他落座,一邊回來坐下,朝雪瑛擠擠眼睛,然後笑著問:「老爺,你瞧你這話問的,我們倆也老了,兩個老人,還有什麼事情,能妨礙我們做朋友?」致庸一雙老眼望著她們,心中大為感動,竟然流下淚來。雪瑛解釋道:「春官長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榆次那邊,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表嫂在這邊也成了個沒人疼沒人管的孤老婆子,再說她又有病,我來了,我們兩個沒有人疼的老女人,就能相依為命了。」 致庸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倆現在過得比我好。」玉菡望著他笑,眼裡溢出淚花:「老爺,你可是越來越老、越來越醜了。」致庸滿不在乎道:「你們說的不錯。雪瑛、玉菡,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有些事不早點辦,就有可能辦不了了。」 玉菡和雪瑛對視了一眼,開玩笑道:「原來老爺是找我們辦事,不是來看望我們。老爺要辦什麼事,就講吧。」致庸點點頭道:「有幾年了,我一直都在替自己算帳。算來算去,喬致庸這一生,上不負國家,中不負朋友,下不負喬家,對不住的只有兩個女人。」玉菡看一眼雪瑛,含淚笑道:「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沒有錯。」致庸道:「我還欠著你們的銀子呢。我欠雪瑛表妹三百萬兩,前前後後共欠陸家三百二十萬兩。」 玉菡和雪瑛笑起來。玉菡現在越來越不饒人,笑道:「哇,老爺今天是來還我們銀子的。老爺,你的銀子呢?」致庸歎一口氣道:「本來我已經讓映霞把銀票準備好了,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可是前幾日元楚來了,這筆銀子讓他拿去,替中國人贖買陽泉的礦山了!」 雪瑛當下就笑起來,對玉菡道:「表嫂,你瞧瞧,他巴巴地說要還我們的銀子,原來是假的!」玉菡道:「可不是!」她故意道:「老爺,你不還我們的銀子可不成,你得還我們的銀子。」說著,她捂著嘴笑起來。 致庸顫巍巍站起,對她們恭敬道:「喬致庸老了,也許這一輩子,都還不了你們的銀子了。當年在包頭,別人欠我八萬兩銀子,我讓他還我一個籮筐,磕個頭就算了,今天我也一人還你們一件東西,給你們磕個頭吧。」 玉菡忍不住驚奇道:「老爺,到了這會兒,你還有什麼東西能送給我們?」致庸哆哆嗦嗦在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兩個鴛鴦玉環。「鴛鴦玉環!」玉菡和雪瑛同時大叫起來。致庸點頭,感慨道:「這兩個玉環,一個原本是陸家的,一個原本是何家的,後來都到了喬家。我現在也不知道哪個是陸家的,哪個是何家的,我就拿它們,給你們清帳!」說著他將玉環遞過去,玉菡和雪瑛一人一個。玉菡和雪瑛忍不住熱淚盈眶。致庸也紅了眼圈,道:「好了,兩位債主坐好,我要給你們磕頭了。」 那雪瑛就拉著玉菡的手玩笑般地坐好,笑嘻嘻地道:「表嫂,咱們坐好了,就讓他給我們磕頭,他這一個頭,加起來總共值六百多萬兩銀子呢。讓他磕。」玉菡心中不忍,道:「妹妹,你還是這麼頑皮,他這麼老了,就別讓他磕了。」雪瑛拉住她的手,嬌聲道:「不嘛,他負了我這一輩子,也負了你大半輩子,我還一個頭都沒受過他的呢!……表哥,磕呀,快磕!我們等著呢!」玉菡還要去阻止,手卻被雪瑛拉著,動彈不得,嘴裡叫著:「致庸,你就別……」 他這一個頭,剛準備要磕下去,雪瑛趕緊扶住他,想了想道:「表哥,你看!」她含淚帶笑將手掌平攤又握住,致庸擦擦眼睛奇道:「真的老了?什麼也沒有哇!」雪瑛拭了一下眼淚,含笑平和道:「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愛即是空,恨也是空,你負我是空,我害你亦是空,愛恨情仇都是空,至於所謂相欠那更是空。」致庸一愣,想想道:「空,那豈不是什麼都沒有嗎?」雪瑛又一笑,直視致庸,眼神如孩童般純淨,又攤開手掌繼而握起道:「表哥,大家一路走來,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也並不是空啊!」致庸想了想,突然大悟,然後依舊恭恭敬敬跪下,雪瑛笑一笑,這次卻並沒有推卻,靜靜受了他一拜。 那致庸就又顫巍巍地起身,在二人面前跪了下去,說道:「兩位,今生今世,喬致庸不能還你們的恩情,來世但願能做一隻小貓,依偎在你們兩人懷裡。」說著,他磕下頭去,再也沒有起來。 玉菡看他一動不動,猛地推開雪瑛,大叫道:「二爺,你怎麼啦?」雪瑛也撲過來,叫道:「致庸,致庸,你怎麼了?……」 致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裡,仿佛他這一生的願望,就是向這兩個他曾經愛過和愛過他的女子長久地深情地跪拜下去。耳邊兩位曾經與他生死相許的女子的呼喚之聲,越來越變得異常年輕嬌美,卻又越來越遠。他還沒有死,但他已經不能再對她們睜開眼說些什麼了……他的生命正越來越快地遠離這個世界,他似乎又聽到了多年前那個永遠的追問——「致庸,致庸,究竟是蝴蝶變成了莊周,還是莊周變成了蝴蝶?你說,你說啊……」到了後來,連這追問也聽不見了,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就是死…… 2005年11月8日改定於北京升虛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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