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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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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泉居酒館店堂不大,可裡面的狗肉倒是大大有名。致庸和李德齡對飲,三杯酒下肚,情緒才慢慢好起來。兩人正嘮著嗑,突見一個氣宇不凡、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了進來。那小二立刻迎上去:「張大人,小的給張大人請安。」那被稱為張大人的男子手一擺:「罷了,什麼張大人,現在是張閒人,張匹夫!」致庸回頭看看他,接著對李德齡低聲道:「這位有點意思!」李德齡湊上前壓低嗓子道:「東家不知道吧,這就是張之洞,以前可是三品大員呢。」

  店主親自迎上來:「張大人今兒是在哪生氣了?小二,還不趕快給張大人看座!」那小二趕緊抹桌凳:「張大人,請這兒坐。小的這就給您沏茶去。」張之洞打著哈哈道:「慢著,你也不要那麼殷勤,等我吃了你的酒,拿不出銀子給你,你就不會那麼殷勤了!」小二看著店主。店主一怔,笑道:「張大人說哪裡話,您是三品大員,雖說丁憂還鄉三年,回京候補要在吏部等一陣子,可您老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缺我們小店這一點銀子?小二,快給張大人上酒!」

  張之洞哼了一聲,把懷裡最後一串錢掏出來扔在桌上:「看好了,張閒人今日就這麼多錢,你要是上多了酒菜,我可真不付帳!」小二回頭看店主一眼,店主臉色立刻黯淡下來,拾起那一串錢,走回櫃檯,對小二耳語了一句。小二很快跑進去,轉眼端出一壺酒,幾碟不像樣的小青菜,擺在張之洞面前。

  張之洞哈哈大笑:「好,好,醃蘿蔔條一碟,茴香豆一碟,小蔥拌豆腐一碟。哎,店家,這一碟豬耳朵大概是可憐我,多給的吧。哈哈,謝了!」他不再說話,獨斟獨飲。

  致庸和李德齡感興趣地偷望著張之洞。這邊店主已經回到張之洞身旁:「大人,今兒出門跟誰慪這麼大的氣?」張之洞趕他:「你走你走,別擾了我張閒人這會兒的好心情。」店主也不介意,繼續湊近道:「是不是又為了銀子上的事兒?」

  張之洞也不看他,長歎一口氣道:「一個朝廷大員,丁憂起複竟然也要向吏部交銀子,才能排個快班複職,這是第一大可笑事;第二大可笑事,我這個朝廷的三品命官,為了複職,竟然也要和光同塵,去票號向那些山西老摳借貸銀兩;第三大可笑事,遇上這種可笑之事,竟然無處可講,只能說給你這麼一個店家聽!你說可笑不可笑?」

  店主一愣,繼續賠笑道:「難不成大人去票號沒借到銀子嗎?」張之洞複又大笑:「這就是最大一樁可笑事了。可恨這些個票商,狗眼看人低,只認帶貝字旁的財,不認沒有貝字旁的才,看我這三品大員做了多年,竟沒有銀子回京複職,便認為我沒用,即使幫我複了職,將來也沒銀子還他,便異口同聲地說出兩個字來。」

  「什麼字?」店主好奇地問。「不借!」張之洞咬牙切齒地從嘴裡蹦出兩個字。

  店主聞言道:「哎,這是為什麼?您可是大官呀!」張之洞嗤之以鼻:「這就是又一件大可笑事了!一個三品大員,拿不出銀子複職,肯定是不會貪污受賄!一個不會貪污受賄的官員,只靠一點俸祿,養家糊口尚且艱難,如何能連本帶利還他們的銀子!哈哈!」

  店主一聽也樂了。張之洞歎道:「還有更可笑的,你想不想聽?」店主連連點頭,張之洞心中慘然,直接端起酒壺痛飲兩口,然後苦笑道:「今日你賞我這一碟豬耳朵吃,我認你是個朋友。告訴你,這幾日我走遍了京城,得出一個結論,普天下的票號商人,全都只認得貪污受賄的官員,只借給他們銀子!正人君子一概不借!你說可笑不可笑?!」

  致庸忍不住走上前去,向張之洞一拱手:「大人,打擾了!」張之洞看看他,不客氣道:「有話請講!

  致庸笑道:「大人方才痛駡京城票商一概見利忘義,似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敢問大人真的去過京城所有票號嗎?」張之洞久久看他,忽然又大笑:「今兒可笑之事全讓我趕上了。這位爺,想來你自然也是個商人了?」致庸點頭:「在下是山西商人。」一聽是山西商人,張之洞語氣更不好了:「你是商人,原來還是個山西商人,哈哈,你置身京城,竟然不知道山西商人在天下人中的口碑?」

  致庸面色一紅:「山西商人在天下人中的口碑如何,大人不妨明言!」張之洞不笑了,正色地:「今日下官飲了酒,說了醉話,你不要計較。這麼說吧,你們晉商行遍天下,為天下人通天下貨,能吃苦,肯下力,其功不小。可就下官在京城的經歷而論,山西商人吝嗇,惟利是圖,見利忘義,也是時人的共識。」

  致庸聽他說完開口道:「大人說到這裡,在下斗膽問大人一句,商人以商為業,謀利是其本分,只要合情合理,即使惟利是圖,也不為過。譬如大人,當年自然也是十年寒窗,苦讀聖賢之書,學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其實也是一種買賣啊。今日大人賦閑在京,沒有銀子打通吏部,令大人十分不耐煩,以至於遷怒于京城票商,亦對山西商人不齒。可是在下要問大人一句,就是有票商願意借銀子給大人,讓大人回朝為官,大人又能為天下百姓做什麼呢?」

  張之洞心中一震,不禁睜大眼認真地看他,然後一拱手,恭敬道:「适才確是張之洞胡言亂語,唐突了晉商。不過這位爺,你是在商言商,不懂吾之心也。下官所以盼著早日補官,回到朝廷之上,並不只為了幾兩俸祿銀子。下官丁憂返鄉三年,天下之亂日甚一日,百姓苦楚年勝一年,朝廷大臣,尸位素餐,能出奇策獻良謀,腳踏實地讓我大清撥亂反正的竟無幾人。倒是連一個小小的吏部堂官,都敢公開在家收取賄賂銀子!下官雖然只是三品官,在朝廷裡算不上什麼大員,但只要有一日見到皇上,就要大聲疾呼,為民請命,為我大清國興利除害,讓士農工商各安其業,天下萬民休養生息。我特別要彈劾那些貪官,整頓吏制,為國除賊,為民除害!」

  致庸不覺叫了一聲好:「然後呢?」張之洞講得興起,拍案道:「然後深謀遠慮,師四夷之長技,革吾國之舊弊,臥薪嚐膽,奮發三十年,富國強兵,讓我泱泱華夏之國,重現昔時漢唐之氣象……」可說著說著,他忽然又泄了氣,歎道,「罷了,今日我在這裡講這些幹什麼,沒有銀子,我就回不了朝廷,見不到皇上,萬事皆空呀!」

  致庸默視他良久,忽然道:「大人要借貸多少銀子,能告訴在下嗎?」張之洞一愣,冷冷道:「我要借貸十萬兩,你有嗎?」致庸想了想,道:「我沒有。可是我知道有一家山西人新開的茶票莊,可以借給大人這筆銀子。」

  「新開的茶票莊?」張之洞有點沒聽明白。致庸點點頭:「大人明日不妨到西河沿山西祁縣喬家大德興茶票莊問一問,他們說不定會借給你銀子。」張之洞打了個酒嗝,將信將疑地看他。致庸不再多說,會了賬,與李德齡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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