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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1

  靜肅像口大鍋般沉沉地扣在貢院上空。號子裡,致庸拿出雪瑛送的香囊一邊嗅著,一邊自語:「治大國如烹小鮮。哈哈,果然又是這種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題目。這樣的題目有何難哉。只要士農工商並舉,政治清明,民知廉恥,上下相安,各得其所,國家有何難治?」他欲下筆,忽又停住,繼續自語道:「當今國家危難,聖主不安,要想救國,必須重商。什麼君子不言利,什麼農為本商為末,統統要不得,罷了,我就做一篇重商即救國的文章好了!」說著,他奮筆疾書,眉眼為之聳動。

  致庸寫完,抬頭一看,天還沒亮,於是將筆扔下,站起來活動活動腰骨,接著拍牆道:「痛快!好文章!此等文章天下人誰能寫出?非喬致庸莫屬。茂才兄,茂才兄,你怎麼樣了?」隔壁茂才不理他,皺著眉頭想自己的文章。致庸頓覺寂寞,仍拍著牆調侃:「哎,哎,我說茂才兄,你怎麼了?不就是一篇八股文嗎,這種文章,還值得這麼費事兒?」

  一監考官聞聲跑過來大聲訓斥,致庸嚇了一跳,趕緊住手。隔壁的茂才將寫好的文章團成一團,扔掉,又重新開頭,心情很是惡劣。他多年應試,早已不敢筆走偏鋒,但一篇文章中規中矩地寫下來,連自己也覺得不知所云,既無新意,又無意義。

  而牆的那邊,卻聽致庸嘟噥道:「文章寫好了,也不讓出去,還不讓說話!那就睡覺吧!」他說到做到,倒頭便睡,不多會竟然鼾聲大作。

  清晨的陽光不動聲色,帶著悲憫自雲端高高俯照而下。號子裡漸漸人聲熙攘起來。監考官一邊收著卷子一邊喊道:「收卷子!淨號了!」致庸一驚醒來,抓過卷子看了看,突然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跑題了:「人家可要的是聖人之言,我——」監考官趕到,一把將卷子扯去道:「淨號了,出去!早幹啥去了你?這會兒急也沒用了!」走到隔壁又收走了茂才的卷子,接著一路喊著遠去。致庸恨恨跺一腳,自語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拿走的雖說可能是跑題的文章,可它卻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隔壁,茂才疲倦地走出。致庸一眼瞅見他,趕緊奔出來道:「哎,哎,茂才兄留步。」茂才聽而不聞,繼續走去。致庸見狀道:「這不是氣我嘛!你不想跟我交朋友,我還非交你這個朋友不可了!」他轉身回去收拾起東西,出號子時茂才早已經沒了蹤影。

  致甯走出貢院。長栓看見他,趕緊迎上來,致庸皺眉道:「雪瑛呢?」長栓笑道:「送回去了!還好,到了祁縣天還沒亮呢!」致庸點點頭:「好,事辦得不錯,呆會兒賞你酒喝!」長栓瞧了瞧致庸小心道:「我說二爺,您幹嗎繃著個臉,是不是考得不怎麼樣啊?」致庸聞言道:「胡說。我喬致庸要麼是第一,要麼什麼也不是,否則我丟不起這個人!」說著他大步朝前走去,長栓跟在後面道:「您……又來了!狂吧!哎,您這是準備去哪兒啊?」致庸道:「跟我去找昨晚上在龍門口一起幫腔的孫茂才!我喬致庸想交的朋友,一定得交上!」長栓不屑道:「就是那個背著一袋花生來趕考的秀才,昨晚上不是您,他都進不了考場,對不對?」致庸道:「就是他!這人有點意思!快走!」長栓趕著車,有點不樂意道:「這麼個窮酸,誰知道他住哪兒呀?」致庸想了想道:「他又沒有錢,能住哪兒?這會兒說不準又在賣花生了,咱們沿著大街找唄,順便逛逛!」長栓只好依他。

  不多一會兒到了商街,長栓在一處歇了馬車,與致庸一路逛去。逛好一會兒,長栓終於囁嚅道:「二爺,明天就是第二場,您還帶著我閒逛?來時大爺可是交待過了,進了太原府,不能由著您的性兒,您得回去溫書!」致庸道:「蠢才蠢才,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不要再提那些臭八股文章,一提起我這聰明的腦瓜就糊塗成一盆糨糊!我這哪是閒逛,我是出來換換腦子,不然今天夜裡進了考場,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明天早上交白卷一張,你擔待得起嗎?」長栓被嚇了一跳,趕緊道:「二爺,這是真話嗎?」致庸不回答,仍舊一路逛過去,突然自語道:「這個孫茂才,跑哪兒去了?雪瑛也不在,我和你呆在太原府,太沒意思了。」長栓吐吐舌頭,不敢再言語了。2

  太原府東邊的街上,成群結隊的災民擁擠著,時不時看見有手伸向路人乞討。突然,一輛車由驚馬拉著飛奔過來,車中的陸玉菡面如土色,兩手死死拽住窗框,失聲大喊:「救人哪!救人哪!」明珠和車夫在車後很遠處跳著腳喊:「驚馬了,快來人哪,截住它啊!」但驚馬的速度太快了,人們紛紛躲開。有人大喊道:「不好,前面是條河!再往前就危險了!」說時遲那時快,災民中突然撲出一條瘦削的大漢,飛身上前死死拉住車尾繩索。驚馬的速度慢了,但仍在奮力向前。「好力氣!」眾人紛紛驚歎道,只見那大漢和馬車相持了一會,他到底腹中饑餓,漸漸力氣不支,於是又有幾個大膽的路人上前拽馬,最後只聽「砰」的一聲,那大漢手中繩索斷掉,人則昏倒在地,驚馬卻也站住。眾人噓了一口氣,隨後趕到的明珠爬上車,抱著已經嚇暈過去的玉菡:「小姐!小姐!您醒醒!」玉菡悠悠緩過一口氣,睜大眼睛道:「明珠,咱們這是在哪兒?」明珠一邊拍著玉菡後背壓驚,一邊道:「小姐,方才你的馬驚了,是一位好漢救了你,這會兒自個兒卻昏倒了!」玉菡急道:「是嗎?快,帶我去看看!」明珠扶她下車,圍觀的人讓開一條路,兩人跑向車後,卻見那大漢死一樣躺在地下。玉菡急問:「他這是咋啦?」圍觀的人紛紛歎道:「這年頭,還能咋啦,當然是餓的!」玉菡趕緊回頭吩咐明珠:「快弄米湯灌!這是我的恩人,一定要把他救活!」

  陸大可聞訊後嚇了個半死,等他慌張趕到時,只見陸家車夫羞愧地扶著大漢,玉菡正一勺一勺將米湯喂進大漢口中。大漢張開眼睛,看見玉菡,一驚道:「我這是在哪裡?」圍觀的眾人紛紛道:「你這是在太原府商街上。這位是太谷陸家的陸大小姐,要不是她拿米湯灌你,你這回可就緩不過來了!」大漢定睛看玉菡,不覺被她的端莊美麗所震驚,掙扎著跪下磕頭:「小人謝陸大小姐救命之恩!」玉菡躲避他的目光,將湯碗交給閒人,還施一禮:「亦謝壯士相救之恩!」

  陸大可帶著侯管家繞著玉菡長籲短歎,左問右問。玉菡嗔笑道:「爹,您別緊張了,我沒事兒。」她說著便帶著明珠先隨馬車離去了。大漢坐在地上,一直癡癡地望著馬車遠去,半晌才回頭。有人指點道:「這位爺,你眼前這位就是太谷陸家的老東家!」大漢急忙掙扎著站起行禮道:「給陸老東家請安。」陸大可這會也緩過神來打量大漢,拱手道:「多謝多謝!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啊?」大漢抱拳道:「在下鐵信石,雁門關人氏。」

  陸大可撚須問道:「也是家裡過不下去逃出來的?」那鐵信石點點頭。「可是一個人?」鐵信石聞言又點點頭。陸大可沉吟一下道:「哦,我是太谷商人陸大可,剛才聽說你硬是拽住了驚馬的車,救了我閨女,看樣子有一膀子氣力。我正想給我閨女換個人趕車,到我家做個車夫,願不願意?」鐵信石想了想,卻搖了搖頭。陸大可一驚:「怎麼,你看不上我這個商人?」鐵信石趕緊擺擺手,表示不是這個意思。圍觀的閒人勸他道:「看你這個人,還猶豫什麼,給陸東家趕車這樣的好事兒,別人求都求不來,如今這年頭,哪裡找活計啊?還不趕快謝陸東家?」

  鐵信石低頭想了想,抱拳道:「謝過陸東家。不過在下想問一聲,太谷縣和祁縣離得遠嗎?」陸大可道:「怎麼,你在祁縣有親?」鐵信石搖搖頭。陸大可更好奇了,又問:「有故?」鐵信石默然不語。陸大可瞧了瞧他勸道:「祁縣離太谷縣不遠,只二十裡路。你在那裡既無親又無故,就跟著我好了。」鐵信石略一沉思,又問:「陸老東家,請問祁縣是不是有個喬家堡,喬家堡是不是有個喬家?」陸大可點頭道:「是呀,怎麼,你想去投奔喬家?」鐵信石又搖頭。陸大可有點不耐煩了:「我是看中你有一膀子力氣,才要留下你。你要是不願意,想去投奔喬家,那就算了。怎麼樣,快拿主意,我的事還多著呢!」鐵信石沉思半晌,突然對陸大可一拜:「謝東家收留!」陸大可高興道:「這就對了!」他扭頭對侯管家道:「好了好了,帶他去好好吃頓飯,洗個澡,換換衣裳,以後就給小姐做車天。對了,馬上把老劉給我辭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今天還把馬弄驚了,差點要了我閨女的命!」

  侯管家應聲正欲離去,突然陸大可想到什麼,又沖他問道:「那位敢在貢院龍門口跟欽差大人理論的後生,真是祁縣喬家堡喬家的二爺,你認真打聽過了?」侯管家躬身道:「東家,我都打聽清楚了,他就是喬家的二爺,官號喬致庸,今年十九歲,尚未娶親!」陸大可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他們說話時,鐵信石突然回頭,很注意地聽著。侯管家覺得有點奇怪,回頭對鐵信石招呼道:「走吧。」鐵信石想了想,慢慢轉身,跟著侯管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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