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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二強看著窄床上的喬老頭子,他面目略有些腫脹起來,上身的深藍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二強慢慢脫下他身上裹著的衣服,耐心地從各種角度嘗試替老爸穿好這衣服。三麗與四美在這個時候也來了,王一丁過來幫著二強,兩個大男人,廢了好大的力氣,終於把衣服替喬老頭子穿妥了。

  三麗立在床腳,呆看著死了的父親,四美緊緊地挨著她,捏著她的手。

  三麗想,他死了麼?那麼我現在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著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裡,老頭子是世上這樣一個頑固的存在,再可惡再下作再沒有感情,他終是存在著的。她腦子裡是木木的,一時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與七七,齊唯民夫婦倆是前後腳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後,曲阿英在老頭子的臉上覆上一塊白布。

  七七總是有點怕著一成似的,離他遠遠地站著。

  因為堂屋裡圍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個角落,只看得見喬老頭子腳上的一雙雪白底黑幫子的嶄新的布鞋,沒穿上去,只趿在老頭子的腳上。

  七七想起老頭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來看他,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在最後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頭,說了兩次:像。像。

  七七無聲地流起淚,淚流得猛了,抽泣壓不住了,從嗓子眼兒裡沖出來。

  喬一成聽見了,非常奇怪地轉頭看了七七一眼。

  這個與老頭子最疏離的孩子,為什麼會這麼傷心,反倒襯得他們幾個全無心肝似的。

  喬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靜的一個。

  然而其實並不。

  這麼許多年,他恨毒了這個老東西,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沒有想到過要咒他死,吵得最凶時,甚至動手的時候,他也沒想到過要他死。

  從來沒有。

  這一刻喬一成忽地認識到,他與他的兄弟姊妹們,是真的,成了孤兒了。

  老頭子過去于他們,不過是一個父親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卻成就了他做為一個父親的實質。

  屋子裡那樣地靜,只聽得七七低低的斷續的幾聲抽泣。

  喪事在喬一成來了之後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有件事犯了難。

  喬家的幾個兒女們竟然找不到喬老頭子的一張近照來做遺像,三麗與四美翻箱倒櫃地,把老頭子那幾個木箱子找了個遍,在最破最舊的箱子底夾屋裡,總算找到了一張。

  那是半年世紀以前,老頭子年青時的照片。照片上,老頭子不過二十歲左右。

  照片早就泛黃,脆得不像話,拿在手上索索作響,似乎隨時要碎成片片。喬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裡,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天靈蓋上一線涼氣直貫下來。

  他知道喬七七像誰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溫軟,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著時嘴角的紋路。

  漫長的歲月,有著敦厚的無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個人毀成這種樣子。

  喬一成的心裡真是拔涼一片,那個困擾了他三十年的迷團終於散開了,迷團後面是豁然呈現的真相,這真相藏得這樣久,生生隔離了他和他的親弟弟。

  也罷,喬一成想,反正現在也彌補不了了。來不及了吧。

  來不及了。

  殯葬館的車來了,工作人員把遺體抬了出去。

  喬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風,忽地吹開喬老頭子臉上蓋著的白布,別人都沒有理會,只有喬一成一人,看見了白布下,喬老頭子的臉。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臉上的那白布,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石頭一般僵硬了的臉。

  這是這父子倆人最後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觸。

  殯儀館的車子開走了,揚起一團細灰,在窄細的巷口緩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終於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遠了。

  曲阿英這一會兒,才放聲痛哭起來。

  老頭子兩天以後火化。

  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出來的時候,有人迎上來。

  那人說:我,我開車來的,來接你們。這裡叫車不大容易。

  是戚成鋼。

  四美過於訝異,竟然失去了反映,還是三麗寒喧道:多承你費心。你,現在又開出租了嗎?

  戚成鋼巴巴結結地拉開車門,邊說:啊,我把書店盤掉了。還是開出租吧。跟人家合開,我是白班。不累。

  葬禮過後,四美還是跟三麗回了家。

  有一個晚上,那麼晚了,三麗看四美屋子裡還亮著燈,走過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條薄絨毯在身上,她的女兒小姑娘戚巧巧早依著床裡側睡著了。

  三麗說你怎麼還不睡?

  四美忽地問道:姐,我怎麼心裡老覺得有點怪。老頭子,說沒就沒了。我最後一次去他,那個樣子,好像還是可以拖得一時的,哪曉得第二天就沒了。

  姐,四美隔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是聽說,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著老頭子辦了結婚手續呢。老頭子好像也答應了的。怎麼就說沒就沒了呢?

  三麗的臉藏在燈光的陰影裡,半晌才答:人哪,哪裡說得准呢?別想了,睡吧。都過去了。

  三麗長長地歎了一聲,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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