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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孫小茉終於抬起頭,看著喬二強,心說這幾年這個男人並沒有見老,或許心計少的人都不大容易老,孫小茉想著,不過這男人不是自己的,他們再不會過到一處了。

  小茉微笑起來。

  二強被小茉臉上這一點點含糊的柔軟的笑弄得很慌張,他聽說人受了大的刺激是要傷腦子的,二強怕起來,小茉原本是受不得刺激的。

  二強忙說:我的意思是……

  他的話頭被小茉打斷了:二強,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句真心話。二強,錢我不能拿,我沒有臉拿。孩子不該你養,他,小茉直直地望著對面電視機上一個永動儀玩具,那銀亮的擺呱嗒地擺過來呱嗒擺過去,沒有個了局。人哪能活成這麼個東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孫小茉說。

  他的親生父親是我的上級,我們書店以前的主任。那個時候,有一回,我糊塗了,就那麼一回,我有了這個孩子。

  二強呆望著孫小茉,自己都似乎聽見腦殼裡咯啦咯啦生硬轉動的聲音,他有點懵。

  那個時候,我也沒敢跟我媽說這回事,直到我們……分開了,肚子也明顯了,瞞不住了。

  那個男人,起先賭咒起誓地說,要跟我好好地過,他說他沒有兒子只有女兒,要是我給他生個兒子,我們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過。我媽跟我,起先是癡心妄想著,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如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二強回身給小茉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小茉伸了手來接,一個沒接穩,二強扶住她的手,那麼一觸之間,小茉手上那透骨的涼意叫二強打心底裡軟了一軟,像是有什麼東西,捧在手中的,因了這一點軟,拿不住了,直要往下墜落。二強隱隱地記起,小茉的手與腳一年四季總是這樣冰涼的,這麼多年,也沒有好起來。

  孩子落了地,倒是個兒子。可是,他也不說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說跟我一起過的話,就那麼一天一天地拖著,拖著孩子會走了,會說了,我媽找上門去,被罵出來了,她氣病了。原本,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了回不像人樣的事情,那個時候,真是……真是……就那麼一會兒的糊塗,一步錯就步步錯了。

  小茉輕輕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了你,回家孩子漏了嘴,我媽,又起了點私心,想著,要是你能認得這個孩子,她說,眼看著小孩要上學了,這麼個小人兒,戶口都沒有,現在上學都要講學區劃分,怎麼辦?那是她的一點自私,為兒為女,寧可昧了良心,二強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記恨她。

  我不記恨,二強說,只是,這錢,小茉你得拿著。我們…….就算是親戚,親戚給小孩一點見面禮……

  小茉說:要是拿了你這錢,喬二強,我自己會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時候,忽地問二強:二強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別熱,我們從肉聯廠裡拖了點冰塊回來,放在臉盆裡,用電扇對著吹,吹出一點涼氣來。那時候也不覺得怎麼苦,現在,一到熱天,好像沒有空調就過不得了。人都是慣出來的毛病,你說是不是?

  二強亂亂地點頭,心裡直發著慌,心好像跳到了舌根處,得咬著牙才能阻止了它不跳出來,熱熱地噴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個好人,不過,師傅是走了。

  七七八八的念頭瘋了似地在二強的腦子裡打著架,他昏頭昏腦的,卻還記得送了小茉下樓,小茉走遠了,二強回到家,捧了大碗,那一碗麵條早就冰冰涼了。

  喬老頭子如今也只吃得上一碗冷飯了。

  他睡在堂屋裡,床小,硌得他渾身疼痛無比,他跟曲阿英說了兩回,曲阿英說,這堂屋也只擱得下這麼小的床了,要不你看大哥,我們把這舊八仙桌扔了吧,放在這裡又大又笨,也舊得不像話,換一個小點的桌子,又輕巧又少占地方,然後再換個床,我看到店子裡有單人的席夢思的,買個來用?要我說,有好多東西也該換一換了。

  喬老頭子把手中一碗涼了的紅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裡:你現替我去換一碗熱的來,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說自己糊塗,趕著給他換來了。

  曲阿英坐在喬老頭身邊,看著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來的米汁,老頭子吃著,兀自哼哼著,他是喘不上來氣了,病了這麼一場,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嘴癟下去,樣子變了好多,原本就稀疏的發現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的覆在頭頂,遮不住頭皮。臉孔上一團灰氣,脖子裡竟然起了塊塊的鱗片,像老了的樹,從裡頭被蛀得空了,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亂跳起來,定定神說:大哥,我還是替你添置張床吧,把桌子也換了,你看,上一回的家用是早就沒有了…….

  喬老頭咽下一口粥,說:桌子就算了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飯,就添一張好床,五六百塊錢也夠了。

  曲阿英正要再說點什麼,走進來一個人,拎了大包的東西,背著光,看不表臉,身形削瘦,拖著步子踢踏踢踏蹭過來。

  曲阿英忙站起來笑著迎上去:是小七啊,來坐。說著接過東西去,道了破費,又誇小七懂事孝順,還記得這個老爸。

  喬七七在喬老子身邊坐下來,喬老頭正有一口痰堵著,狠命地大咳了起來,七七站起來替他捶著,好容易喘過來一口氣,喬老頭子問:齊家老大這一回沒跟你一起來?

  七七答:我阿哥出差了。

  聽聞老頭子生了病,齊唯民每週都會帶著七七一同來看看。

  七七呆坐在老頭子的床邊,老頭子突然問:你的老婆還是沒有找到?

  沒有。七七合攏了雙手夾在雙膝間,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又說一遍:沒有呢。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老頭子喘著說:你就不會硬氣一點?在你家大哥的電視臺裡發一個告示,跟她脫離關係?

  七七搖搖頭。

  老頭子更喘了,一口氣呼呼地在胸間湧動著:你就窩囊成這個樣子?難不成你還替她給她娘老子養老送終?

  七七低了頭,好一會兒說:嗯!他們待我好。

  喬老頭子連著哼哼起來,實在是坐不住了,叫了七七替他拿掉背後靠著的被子,一點點蠕著鑽進被窩裡,七七替他把被子蓋嚴實,撲起一點風,帶起了一股子病人的酸臭氣。

  七七說:叫曲阿姨多燒一點水,我一會兒幫你洗一個澡好不好?

  喬老頭仰躺著望著天花,哼著說:我懶得動,渾身疼。

  七七便又坐下去夾了雙手不吭氣,偶爾轉頭看看床上躺著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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