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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曲阿英的兒媳婦也上南京來了,跟曲阿英兒子小夫妻兩個在喬家老屋的堂屋里拉起一道塑膠的浴簾,有模有樣地過起小日子來了。

  四美那天下班回家,看見堂屋裡那花裡胡哨的簾子,簡直驚得下巴要掉下來。

  曲阿英的兒媳婦倒是一個樣貌挺喜慶的年青女子,飽滿的杏臉,放著光似的,袖子卷得高高,露著藕節似的一段胳膊。人也討喜,沖四美姐姐姐姐地不停嘴,手腳也勤快,從四美手裡硬搶了她換下的衣服與被單去洗,洗得也很乾淨,倒叫四美挑不出毛病來。四美一肚子的氣話全說不出來了,自己安慰自己說:這個年青的小媳婦還真是不錯,滿臉厚道樣,比她婆婆曲阿英看著順眼多了,俗話說,雷還不打笑臉人呢,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可是沒兩天,四美便發現一件尷尬事。

  四美想說,可是又開不了口,便找個空跟曲阿英的媳婦吞吞吐吐地露出一點口風。

  四美說:你們,你跟你老公,感情很好哦?

  叫美勤的小媳婦說:就那樣吧。

  四美又問:相親認識的還是自由戀愛?

  美勤說;我跟他表妹以前是初中同學。

  四美的手裡的一塊擦碗布快洗成破絮了,終於開口:可不可以,請你們,晚上……小點動靜?我們老房子,就只隔一層木板,我女兒還小……

  美勤騰得臉紅了個透,喏喏兩聲,急急地去了,只留下四美一個人在小廚房裡,也是漲紅了臉,終於把抹布洗破了,撲地扔進垃圾桶,歎了一聲:這日子過的,簡直是,荒唐極了!

  當晚,堂屋裡的動靜竟然更大了些,像是一個在進攻一個在掙扎,四美的女兒巧巧被吵醒了,問媽媽是不是強盜來了。

  四美騙她說:是在演電視劇。

  巧巧問:奧特曼會打敗強盜嗎?四美說是的。

  第二天一早,四美一出門便迎頭撞上了美勤,美勤面色紅得要滴下血來,一轉眼,四美瞧見曲阿英的兒子,啊呀一聲,轉身進屋,咣地用力撞上門,實在又氣不過,隔了門大聲說:住在別人家,好歹自覺點,文明不懂總該有點廉恥心,多穿一點會熱死你啊!

  這話叫曲阿英聽了去,於是又是一場好吵。

  過了沒兩個月,美勤的肚子鼓了起來。

  喬四美這才明白一件事,這曲阿英一家,的確是打定了主意在這裡落地生根了。

  從零六年下半年入了秋起,喬家的幾個孩子們的日子便各自越加地喧騰起來。

  喬家這一方舞臺上,哄哄地上來了一群人,擁擠著,各自地演出悲歡離合,徘徊著,各自地起伏跌宕,互不相干,卻又互相牽著絆著,你顧不了我我顧不了你,你可憐了我我疼惜了你。咚咚咚雜亂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劇場裡引發著迴響。沒有會愛看這一點點雞毛蒜皮的戲碼,這世上有的是光怪陸離的新鮮事與氣勢磅礴的大事件,喬家的兒女們自演自看,無人欣賞,透著無比的蒼涼與悽惶。

  先是二強。

  孫小茉的媽找到了馬素芹的店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一通。

  馬素芹沉默了兩天之後,在第三天提早關了店,說難得一個週末,不做生意了,要跟二強一塊兒好好地玩一玩,休息休息,看一場大片。

  夫妻兩個足有十來年沒有上電影院了,買電影票時二強嚇了好大的一跳。一張票居然要六十塊!馬素芹卻買得爽快,二強捏了那兩張票子,咕噥著:乾脆搶錢來得更快!馬素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笑道:難得出來玩呢,再說,你看看這環境,仙宮似的,要多點也是應該的。

  又抬抬下巴,示意二強看那大桶的爆米花,一邊推著他一塊兒過去買了一桶,二強被那二十五塊的數字又嚇了一跳。

  搶錢哪!二強氣鼓鼓地說。

  馬素芹聞言又笑了。

  二強忽地覺得全身不大自在,四下裡一看,有點明白了,周圍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與男孩子們,再不就是年青的夫妻拉著小孩子,那些孩子一邊哇哇地叫嚷著,一邊在大廳裡瘋跑,笑聲與叫聲在闊大寬敞的廳裡引發一串回聲。

  像他們這種年紀的人雙雙來電影院的幾乎沒有,來來往往的人,無不朝他們這裡奇怪而飛快地張望一眼。

  二強看著那奔跑與吵鬧著的孩子們,忽地就黯淡了心情。回想起來,那孩子有著與小茉十分相像的眉眼,還是耐看的,尤其一口小白牙,就只是瘦,剔得極短的頭髮,繃得緊緊鬢角,那句土話怎麼說來著?三根筋挑了個腦袋。

  二強的腦後頭起了一陣涼風似地,激得整個人打了個顫。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鄰人,也用這樣的話形容過一個小孩子。

  那是小小的年少的自己。那個饞嘴的,眼睛終日盯著吃食的,沒心沒肺的小孩子,跟那蹦達著在街邊看雨中馳過的汽車的小孩子重合在了一處。

  黑暗裡,馬素芹的視線並不在螢幕上,她看著二強。還算得上年青的一個男人,黑暗隱去了他臉上所有的皺褶,投影的光在他的頭上飛起一道亮色的邊,背還是直的,腰身還未發福得不象話,塞了滿嘴的爆米花,撐得他臉頰微鼓起,孩子賭著氣似的。

  他年紀並不大,馬素芹想,他合該還有有半輩子的好日子,有老婆,有親兒子,跟在他身後叫爸爸,他名正言順的兒子,象他一樣老實,可靠。

  馬素芹伸手去握了二強的手,二強微微有點詫異地回過頭來,然後對馬素芹嘿嘿一笑。

  馬素芹說:以後,別捨不得,有空也出來玩一玩,過得開心自在是福氣。

  二強遞了裝爆米花的桶來,馬素芹笑了。

  過了兩日,馬素芹給喬二強留了封信,走了。

  馬素芹在信上寫:

  二強咱倆分開吧,家裡的所有都歸你,把孫小茉和兒子接回來好好過日子。

  我回老家,那裡還有人在,我在那等智勇大學畢業。

  智勇還跟你姓。

  最後馬素芹寫,二強,師傅跟你過的這幾年,快活得很。

  喬二強捏了馬素芹的信,滿大街溜達了三天。

  也沒個目的地,走得累得腰痛,可是停不下來,一停下來,腦子裡就嗡嗡做響,只得有人在叫:師傅師傅師傅,聲音悠遠,綿延不絕,喬二強腦殼子都痛起來,痛得當街便淚漬花花的。

  實在是走得累了,喬二強就去看電影。

  那天的片子有個怪名,叫《西西里傳說》。

  演到最後,男人在故鄉過往的大街上,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騎著自行車,望著那個美麗的女人從身邊經過,皺了眉頭,少年的心事全堆在眼角眉梢,那眼裡全是純真的愛慕。

  男人說,這個時候,我想起一件事。

  我對很多人說過:我愛你。

  唯獨對我最愛的那個人,沒有說過。

  喬二強淚流滿面。

  二強並沒有再去找自家的大哥,他不知道,他的大哥同樣地失去了他生命裡一個重要的女人。

  不同的是,喬二強失去得壯烈。

  喬一成失去得荒唐。

  許久不曾見過的文居岸主動地來找喬一成。

  喬一成在見到居岸的那一刹那,心裡便隱隱地有了一點預感。

  他看著她走近,心裡就覺得,她這一步一步的,走一步就遠一分.這一回,是真的要走出他的生命了。

  居岸在一成的面前坐下,緩緩地跟說了一段故事。

  故事裡的主角,一個是她,還有一個是他。

  另還有一個男人,那是喬一成與文居岸故事的終結者。

  居岸說:一成,我想了很久,不能再這樣下去。拖得時間越久,對你的傷害就越大,儘管我知道我現在這樣,也已經把你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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