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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喬老頭子這一晚上足多喝了幾杯,一張臉紅裡透出了紫,顴骨處泛著油光,松塌的兩頰上老人斑格外地鮮明,眼眶紅了,眼角有濁黃的粘液浸出來,曲阿英想,到底是大了自己近二十歲的人,他的的確確就是一個糟老頭子了,近看了時,可以聞見他嘴裡噴出的老人的氣味兒,那種漚爛的東西發出的味道,再細看時,新換沒兩天的內衣領口上一圈老油漬。人哪,曲阿英想,人老了,不就是這麼個東西,年青時再光鮮水靈,也都會有這麼一天的,誰都經不起日子的磨磋。

  曲阿英拿掉喬老頭子手中的酒杯,換上一小碗的濃湯,喬老頭子端起來喝,淋淋瀝瀝地潑了一襟口。曲阿英拿來乾淨毛巾替他擦了之後乾脆就把那毛巾給他掖在脖頸間。

  她對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然而這麼面對面地坐著,對著燈,喝著酒,看他露出老態來,聽寂靜裡那一點自心口傳出的悶悶的心跳聲,總還有一點點憐憫一點點地不忍碎木屑浮出水面似地浮上心頭,輕飄含混。

  三麗這些日子卻沒有精力來管自家老爹爹要結婚的事。

  一丁的父親自摔了腿以後在床上躺了好些年了,前不久,老爺子走了。

  原本病了多年的老人,這也是正常的,只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那天晚上,一丁他爸還跟一丁的兒子玩了一小會兒,然後說有點累了,想早點睡,睡前還讓小孫子替他把收音機調到新聞頻道,說是聽一會兒新聞就睡了。隔了約莫有十來分鐘,一丁他媽說:你的收音機怎麼開那麼大聲?

  卻聽不到一丁爸的回答,一丁媽又說:睡了嗎?走過去替他關了收音機,細一看不對勁,老頭子的臉孔突地塌了下去,伸手指到鼻端一探,鼻息全無。

  一丁媽愣了一下,驀地大聲哭叫起來。

  一丁從房裡沖出來,看到這情形,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車子到後醫生查了一下,確認老人已經死亡。

  一丁媽這一回拉長了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場喪事儘管盡可能地從簡了,還是讓一丁與三麗忙亂了一場。弟妹們都不在身邊,隔了兩天才趕回來。

  一丁爸突然離世,一丁媽哭得很凶,親友與來賓們都苦勸,說一丁爸也是拖了好多年的病人了,這樣一走,沒有再受多一點的苦楚,也是他的修來的福氣。一丁媽只是拉著來人的手,反反復複喋喋不休地說:太突然了啊,太突然了啊,一點準備也沒有啊,前十分鐘我還和他講話的,後十分鐘就去了。

  一直到葬禮過後好幾天,一丁媽依然是見人就重複著這幾句話,她女兒聽得煩了,上前阻止說,媽不要跟祥林嫂似地,那麼幾句話總顛過來倒過去地說。

  這麼說了幾次之後,一丁媽果然不再對人說了,話也漸漸地少了起來。

  小兒子和女兒又回了自己的家。日子又照常地這麼往前過。天越往冷裡去的時候,一丁媽開始咳嗽不止,有一天一丁發現,媽媽痰裡帶血,嚇了一跳,跟三麗說要帶媽去看病。

  一丁和三麗把老太太送到醫院,醫生叫拍了片子,說是肺氣腫,一丁和三麗都放了心。雖說病也不輕,可到底不是什麼絕症,慢慢吃藥調養著會好的吧。

  這麼拖到了五月,有一天三麗偷偷地跟一丁說,我看還是再找個好醫院好大夫替你媽再看一次吧,這藥吃了這麼久也不見好轉,還是咳,現在越到了晚上越嚴重,我怕……會不會是上次那個大夫誤診了?

  一丁聽了心裡就是一拎,口裡說不會吧,心裡卻也想著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三麗說:我看她不大好呢,吐出來的痰帶著紫黑的血,我聽人說,如果是鮮紅的血還不要緊,要是緊黑的血,多半不是好病,得趁早再查一下。

  一席話說得一丁也怕起來,便跟媽媽商量著再去醫院看一回,一丁媽堅決不肯,瘦得塌下去的臉繃得緊緊的,一丁勸了半天,她突然說:我是再不要去醫院的,這一回進去了,我就出不來了。我曉得的!

  一丁一點辦法也沒有,老太太原本就倔,現在添了病,更是沒法講理,這一句出不來了生生砸在一丁的心口,是了,她待他不好,可是,總還是他的媽。他不能看著她在家裡等死。

  最後還是三麗想出了辦法,她把上一回老太太拍的片子拿到喬一成那兒,求他給找個相熟的好醫生給再看看,到底是什麼毛病。正巧宋青穀說他的表嫂就是軍區醫院放射科的,陪著喬一成把片子拿去一看,醫生斷定是肺癌。

  一丁一聽到消息整個人就萎頓下去,拉了三麗的手只曉得問:怎麼辦怎麼辦?

  三麗也是怕的,怕的是老太太這次可能真的是逃不了一劫了,然而更怕的是這一場一場的變故,怕的是把她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放在手裡裡撥弄著的命,半點也不由人。

  喬一成對一丁說,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猶豫,沒頭的蒼蠅似的,還不趕快把老太太弄到醫院來,是化療還是放療,先治病要緊。

  可是,沒有人能勸得動一丁媽,老太太躺在床上,緊裹了一床新制的裡外三新的棉被,被頭一直拉到下巴處,水紅色軟緞的面子,襯得她的臉更加蒼黃,額頭隱隱的一道陰影。

  她往被子裡又鑽了一鑽說,享服羅,新裡新面新棉花,什麼也不了在家裡的床上睡覺舒服。死了也值了。

  一丁本來想趁著她睡著之後把她抬到醫院,可是老太太精明了一輩子,到了這會兒也不肯糊塗一點,說了,有誰敢把她往醫院抬,就等著給她收屍算了。

  一丁與三麗完全沒了辦法,真真應了那句話:病急亂投醫。聽鄰居說,用棗樹的枝子煮水喝可以治這個病,老實人王一丁生平第一次趁著夜色在離家不遠小花園裡偷摘了幾捧棗樹的細枝,三麗給煮出水來,淡紅色的一小碗,捧到老太太床前,哄小孩兒似地哄著她喝了。一天三次,一次也不落。又聽說有個老中醫有個什麼治肺癌的偏方,一丁在城南曲裡拐彎的街巷裡,破房舊舍間穿梭了大半個上午,才找到那老中醫的小診所,一看那地方,一丁的心就涼了半截,硬著頭皮進去見了老中醫,要來了偏方,那人倒也沒要一丁太多的錢,他說,這年頭孝子少見,他算是替自己積德了。

  這麼又拖了一個多月,夏天來了。

  這個城市的夏天最難熬,濕悶酷熱,長得令人生了絕望的心。一丁家是老房子,密封得不好,空調不大管用,一丁媽也不讓用,說是那冷氣直往骨頭裡鑽,長了牙似地,啃得她渾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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