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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我的天,喬一成歎,我錯了我錯了,真是折壽啊,這種家庭,這種老子,那得是烏龜命才能對付!

  喬家兄妹幾個沒有想到他們再一次聚在一起竟然是為了老父親的婚事!這事兒,真是叫人又好氣又好笑。簡直地就是一場笑話!

  四美氣得眉眼挪位,說:老頭子一輩子吃喝抽賭,就只一個優點:從來不嫖,說女人麻煩得很。誰想得到,老了老了,反而把這唯一的優點丟掉了,多生出一段花花腸子來!

  三麗本來也氣乎乎的,聽到這裡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強也笑了。四美拍拍巴掌說:你們還有心思笑得出來!

  二強安撫小妹妹說:你也別急成這個樣子,興許他只是一時的念頭,不當真的。

  四美說:怎麼不真,他都開始看日曆找日子了,居然還要定酒席!

  二強猶猶豫豫地說:其實吧,曲阿姨呢,的確對老頭子照顧得不錯,現在時代不同了,老年人結婚,也,也算不上特別奇怪的事,也不怎麼丟臉的,如果老頭子真的要結婚就讓他結去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當兒女也不好太過阻撓。

  四美利俐落落地反駁二哥:你是老二,但是你不能二,現在不是我娘要嫁人,我娘早死了,骨頭都能敲鼓了!現在是人家要嫁到我家來做我娘!我長這麼大,連老婆婆的氣都沒受過,哦,我老來反而要弄個後媽來磨折我?

  三麗說:我倒是不擔心她磨折我們,我們都大了,她怎麼可能欺負得著我們?我倒是怕,她有什麼別的打算呢。她可能想著人財兩得!

  二強撲地笑起來:三麗,你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而且,老頭子有多少錢我們還不清楚?他這一輩子,少爺身子窮小子命,有一點點錢就吃喝賭掉了!

  四美加入進來:說你二,你不光二,還弱起來!老頭子是沒得錢,可是有房子!別看這一進老舊的房子,可是冬暖夏涼。現在正在搞老城改造,已經拆到前街口了,明後年這裡一拆,政府有補助的,還不少,那不就是錢!

  二強說:不是說這一帶屬於文物,要保護傳統民居,不會拆的?

  四美說:狗屁!保護是保護人家以前大戶人家的公館,裡裡外外好幾進的大宅子!這裡一定是要拆的,拆了好跟那個大宅子連成一片,弄成個旅遊點收錢的!況且我也真不是為了那些錢,我有工作,養得活自己,我只是替我死去的媽不值,我媽一輩子跟著老頭子沒有過過好日子,憑什麼讓這個女人來把什麼都占了去?大哥,你說句話吧!

  喬一成一句話也不說,就只冷笑。

  3

  喬老頭子要在七十高齡的時候結婚,在喬家的幾個孩子中間揭起了軒然大波,與喬老頭子爭吵最激烈的是三麗。三麗說喬老頭子一輩子自私,是不是打算自私到死?

  喬老頭子勃然大怒,順手拿了桌上喝水的杯子就朝三麗頭上砸去,若不是一成拉了三麗一把,把她護到身後去,三麗的頭鐵定要被砸破了。

  水杯砸在喬一成的背上,隔了冬衣也覺得悶痛,水濺到一成的發角上,順著直流到一成的脖子裡,在脊背上劃出一線冰冷,這天,才十一月,來了寒流,居然冷成這樣。

  三麗看老頭子竟然下了狠手,大睜了眼看著老頭子因為生氣而紫漲的面皮,三麗恨聲地說:你砸我?你又為了你自己恨不得害死我?

  只有喬一成聽出三麗話中的含意,多年前不堪的舊事撲面而來,帶著陳腐的氣息,拉了人直往過去裡沉下去沉下去,一成看著三麗抖著的雙唇,赤紅的眼睛,才明白一件事:能忘卻的人,都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

  喬一成把三麗拉過來,冷眼看向父親問了這一天來的頭一句話:你真的要結婚?

  要結怎麼樣?你做兒子的再有本事也管不到老子結婚。老頭子梗了脖子答。

  喬一成卻又笑了:我不管你,我就問你一聲,你可想清楚了?

  一成的態度叫喬老頭莫名的心虛,眼皮子也跳了一跳:想清楚了。我把你們養到這樣大,也該我自己去過兩天有人侍候的好日子了。

  一成扯了臉皮,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響來,二強知道,他哥氣急時才會有這種表情與動靜。一成笑說:哦,這倒是我頭一回聽說,原來這麼多年都是你在照顧著我們,侍候著我們。真是父恩難忘。行,你要結婚,我們沒人攔你,你儘管結好了,可是,男人成了家結了婚就要自己養家糊口,從這個月起,生活費我們都可以不給你了,多謝你老爹爹體貼兒女們的不易,二強三麗四美,老爸給我們省錢了,以後,我們可以不用拿一分錢來貼他了。

  一成邊說著邊往門外走:走了走了,我們都走,不要耽誤著他老人家跟愛人商議終身大事。

  轉過頭來又對喬老頭子說:你老要不要借輛車接新娘子?我有朋友,有輛加長凱迪拉克,我替你開口借,他一定會給我個面子。

  喬老頭氣得要瘋,從這日起不與幾個兒女們來往,並勒令四美趁早找了房子搬出去,說喬家老屋是他的房子,從此半寸地面也不叫不孝子孫們占了去。

  一成叫四美先搬到他那裡住,喬四美犯了牛脾氣,死活不肯走,說是就要留下來跟後媽鬥爭到底,一成打了幾次電話叫她從家裡搬出來,他有辦法治那個老頭子,可是四美說她是絕不會走的,這屋子是老頭子的不假,可是這房產前兩年買下來的時候,可都是他們兄妹幾個出的錢,老頭子半毛錢也沒有拿,現在憑什麼把出錢的人趕出去?把這一進三間房子給外人占了去?況且她喬四美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結婚在這裡過日子,三十來年了,離了這地方就像桔子樹移了窩,是要死的。

  喬四美在電話裡對自己大哥說:我就不信鬥不過他們了,我告訴你大哥,我現在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真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老頭子敢把那個女人往家裡娶,我就在他們辦喜事的那天大喇叭給他放賈寶玉哭靈!

  喬一成被喬四美逗樂了,這依然還是他那個啥也不怕氣衝霄漢的小妹妹,沒頭沒腦,想到做到,愛恨分明,勇往直前。

  喬一成並不怕喬老頭子真的趕四美出去,他有他的殺手鐧,幾十年他早就學會對這個做父親的留一手,他只是怕四美在家裡受氣,看這情形,四美也吃不了大虧,喬一成便由得她去了。

  因為有兒女們的這一場鬧,倒真的讓喬老頭子把熄了那高調辦婚事的念頭。老頭子想,反正現在已住在一起了,辦不辦的,以後再說吧,也好,省兩個錢。

  曲阿英在這一場吵鬧中卻一直是保持著一種高姿態,她不參加爭吵,不發表任何意見,她溫順地隱在一角,低眉搭眼,連聲息都是輕的淡的,影子也是薄的稀的,做事也是輕手輕腳,俐落勁兒還是照舊,待老頭子卻格外地溫厚了。

  對喬四美的挑釁與冷眼指桑駡槐,她也只一味地裝聾作啞,這麼個小小的家,同一個大門進進出出,抬頭不見低頭也見,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曲阿英在鄉下這許多年,遠近的人都知道,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不過,管他呢,曲阿英在水龍頭下嘩嘩地放著水沖著一把紅梗菠菜,管他呢,只要老頭子不開口叫她走,她便有機會在這家裡站住了腳,紮下了根。她抬頭望望青得發黑的屋脊,是好地方啊,她想。她不過三十便喪夫,生活裡所有的一切,都要她自己給自己掙來,也沒什麼不好,她總做得了自己的主。

  她知道她現在最要緊的,是籠絡好老頭子,所以格外地對他照顧得周周到到。

  那天喬老頭子與兒子女兒們大鬧了一場,等喬家的幾個子女都走了,喬四美也抱了女兒出門逛去了,曲阿英弄了兩樣小菜,拉了喬老頭子對坐著喝起來。天冷,曲阿英說,我給你溫了點米酒,剛有人從老家那邊帶過來的,自己釀的,分了一點給我,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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