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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小攝像說:我原本是想叫你妹妹的,可是又覺得不配我叫,唉,說吧說吧。

  柳小萌於是玩笑般地說:也沒什麼,她也沒壞心,就是有點小虛榮,上學那會兒就是,老是有意無意地讓人覺得她家有來頭,其實,她爸是跑長途的司機,媽媽也沒工作,家裡還有兩個小兄弟在念書,跟咱們一樣呀,都是平民子弟。現在咱們電視臺也平民化了吧,象咱們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總要有人在基層做苦力是不是?

  說著笑眯眯地走了。

  胡春曉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子,很快地,就查覺了人們對她態度的變化。

  叫喬一成驚訝的是,這樣的變化完全沒有打倒這個女孩子,她依然穿著光鮮,抬頭挺胸地在新聞部來來去去,名聲倒了,那架子卻不倒。

  又是一天,喬一成剛採訪完回台,上了電梯,正碰上胡春曉也從製片的辦公室裡走出來,搭電梯回七樓。這部電梯一直不大好用,這一回,隆隆地上升了五秒中之後,咣地晃了一下,停了。

  喬一成連忙按了救急的電話,師傅說,很快來修。

  窄小的空間裡,只有喬一成與胡春曉兩人。胡春曉手裡拿著一篇稿子,喬一成偷眼看去,一片鮮紅的圈點,再看胡春曉的臉色,不是太好,想必剛才受了那個特別挑剔的執行製片的批評了。突來的電梯故障,讓胡春曉的臉上出現了少見的驚慌與害怕,在電梯的暗暗的光線裡,這表情讓她看上去格外地脆弱無助。

  喬一成咳了半聲,安慰道:你別怕,很快修好,聽說這電梯這麼停著有幾回了,沒關係的,我們很快能出去。你……你別怕,啊?

  胡春曉忽地笑了:怕?我才不怕。我什麼也不怕!

  喬一成有點尷尬:哦哦,那就好。

  他轉過身去,對著電梯壁發楞,上面模糊不清地反映著他自己與胡春曉的身影,象水裡的倒影兒似的。

  忽地,喬一成聽到低低的抽泣聲,他轉過身,發現,真的是胡春曉在流眼淚。

  胡春曉說:我什麼也不怕,我一定要混好。你知道嗎?我們家,房子老擠的,轉個圈兒都會碰著人腿,不過那又怎麼樣呢?我們姐弟幾個照樣個個學習成績優異,照樣都上大學。我從十歲就學會把破的內衣穿在裡面,省下錢來買好的外衣。我媽教我的,她還老對我說,什麼也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我們的原形就是那樣,再差也不會差哪兒去了。

  喬一成不知說什麼好,掏出手帕子遞過去,半舊的藍格子大手帕。

  胡春曉接過去,大力地擤鼻涕,遞回手帕的時候,胡春曉突然對喬一成燦然一笑:我知道,咱倆的情況差不多的,對不對?

  這笑容太象喬一成的妹妹們了,有點傻,有點倔頭倔腦,叫懂得的人疼愛,喬一成的心為胡春曉的這個笑容而微微一動。

  胡春曉說:我看得出來,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你,我,我們將來都會好的,比他們誰都要好。

  這個奇特的電梯裡的三十多分鐘,讓喬一成與胡春曉有了一種隱密的親近,他們時常會隔著人群交往一個會意的眼神,喬一成也常會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發現一份早點,冒著熱氣,喬一成也會回敬一些女孩子們喜歡的小零食,塞進胡春曉桌子亂堆著的書與報紙稿紙下麵。

  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天比一天親密著,可是,都沒有捅破窗戶紙。

  胡春曉大約是不想捅破,而喬一成是覺查了她的那點不想的心思,於是自保似地,也不去捅破。

  喬一成想,也好,不捅破也好,至少,還有個退路。

  她有,他也有。

  失了業的喬二強二十二了,開始在各處做臨時工,每份工都做不長,這兩年,用人單位都越來越看重了一紙文憑,這恰是二強最缺的。一成也想過送他去電大再讀點兒書,弄個大專文憑,奈何二強實在是讀不進書去,也做了罷。

  喬二強成了職業臨時工,他甚至在一所小學裡任過一段時間的臨時校工,負責澆花,打掃,分發信件書報雜誌,偶遇停電時搖著一個大大的鈴鐺。

  年青的喬二強,象被雹子打過的小白菜,顏色還是青的,只是內裡凍傷了。

  喬三麗二十歲了,與王一丁順利地在發展著。一丁也順當地滿了師,成了廠子裡小有名氣的機修工,很有幾個小女工對他抱著相當的好感,然而一丁的眼裡,只看得見喬三麗,發工資時,左手拿進來,右手就交到三麗的手裡。三麗替他安排好,交家裡多少,存起多少,一丁連零用都不要,說是反正天天與三麗在一起,要買點什麼都有三麗做主。三麗成了廠子裡年老年少的女性們羡慕的對象。唯一叫她有點焦心是的,她們廠的光景不象早些年那麼好了,工人們之間傳著,似乎是有什麼臺灣商人要買下廠子。

  然而這也沒什麼,三麗想,她有一丁,就什麼都夠了。

  喬四美十八歲,也有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的一家印刷廠,說是做印刷,其實並沒有印刷的機器,只是從大的印刷廠裡接了活兒,把一頁一頁的書稿折好,裝定。喬四美成天混跡於家庭婦女當中,變得更加嘴碎,常要惹喬一成生氣。

  那天四美從廠裡回家,真碰上難得早下班的喬一成,喬一成一見她,不大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喬四美小姐,請問你穿的這是什麼?這個不是內衣嗎?你如今就穿著這個上班?

  三麗在一旁冷笑道:可不是,穿了好些日子了,就避著大哥的眼,欺負大哥早出晚歸。

  四美不敢與喬一成對嘴,只沖了三麗道:你懂什麼?這叫內衣外穿,最新潮的,你不懂就別亂說,跟你的出前一丁過好小日子吧。

  這一年,商店裡有一種速食麵,叫出前一丁,是四美常拿來打趣三麗的。

  一成說:我不是衛道士,也不是老古板,但是我告訴你喬四美,你要再穿著這麼傷風敗俗的衣服招搖過市,我就打斷你的腿!

  四美不敢對嘴,只一個勁兒地翻眼睛。

  喬四美依然堅持著一個老主意,將來,一定要找一個最英俊的男人做男朋友,那英俊的男人必定眼界寬闊,劍膽琴心,絕不至因為她的稍為新潮一點的穿著而大驚小怪。

  喬七七十二歲了,勉強上了初中,齊唯民在這一年也離開了那家雜誌社,考入了母校校讀研究生,報導的那一天,他正彎著腰填表,忽地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齊唯民回頭,看見一張美麗的燦爛的笑臉。

  是常征。

  常征笑得彎腰說:你好啊,小七他哥。

  常征豐厚的長髮是天生的微卷,在腦後紮成馬尾,她面色紅潤,皮膚細膩光潔,眼睛烏黑明亮,嘴唇如同花瓣,她是齊唯民從小到大見過的,唯一一個可以用花來形容的女性。

  那一年,常征也是剛剛從大學畢業,考上了這所大學的研究生,與齊唯民不同系,勉強也算得上是師兄妹。

  齊唯民從此時常幫常征做一些重活,兩個人起先是在食堂不期而遇,後來就約好了一塊兒吃飯。齊唯民替她打飯,她就替齊唯民打湯,兩人總撿一張靠窗的桌子坐著吃飯,常征說自己熱愛肉食,總是讓齊唯民替她吃掉蔬菜,後來齊唯民便替她準備一個飯後的水果,一個蘋果或是梨子或是桔子,說,既然不愛吃蔬菜就要多吃水果,以免缺了維生素。常征有一床極厚實的棉被,裡外全新,水紅色的蘇州真絲被面,漂亮得不得了,拆了洗過一次之後,常征把被面重新縫上,可是睡了沒兩夜,被子全散了,裹了一頭的棉絮。齊唯民見了奇怪,常征說,她不好意思把被子拿回家,會被姐姐笑話,拉了齊唯民到她宿舍裡,齊唯民一看那被子就樂了,那被面只被粗針大線地淺淺地縫在棉胎上。於是齊唯民說要替她重新縫過,並且告訴她,針腳要下得深,得和棉胎牢牢地縫在一起。

  常征看著這個年青老成的男人低著大大的腦袋,熟練地替她縫著一床被子,他的領口潔白,半舊的外套上散發著洗衣粉與陽光的味道,手指甲剪得短而乾淨,褲子也是半舊的,卻有清晰的褲縫,常征知道那是用一個大的糖瓷茶缸灌上熱水燙好的,他也這樣替她燙過襯衫與裙子。常征又想起,她曾經有一盤好不容易翻錄來的英語磁帶,可是就在第一次用時便被她粗心地弄得絞了帶,那天她急著去上課,就把那卷得亂七八糟帶子交給齊唯民,等她下了課時,他遞給她的,就是重新整平卷好的一卷帶子了。他是這樣一個妥貼的人,仿佛日子裡所有的皺褶都可以被他熨平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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