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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喬一成忽地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質問齊唯民:一邊喂他一邊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齊唯民被他突來的怒氣嚇了一跳,卻沒有生氣,說:是的哦,吃東西的時候不能笑。

  二姨出來看到他們,氣哼哼地說:買這個給他個小人頭吃,我看你是零用錢多了燒的!

  齊唯民受了媽的罵,也只是好脾氣地笑笑。

  喬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這樣的軟柿子,一個人要是沒有命攤上好爹媽,再做了軟柿子總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喬七七聽見二姨的吼聲,就把小臉藏在他大表哥的懷裡,喬一成有點心酸,湊過去捏了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這個小傢伙,比他更可憐,他好歹跟媽過了十二年,小傢伙連媽長得什麼樣都沒有看清。

  齊唯民看二姨走進屋去,小聲地對喬一成說:不要怪我媽,最近我奶奶生了病,看病花了不少的錢,她心裡也急。其實不是真的想丟下小七不管。

  喬祖望不還二姨的錢,二姨三天兩頭上門來,多半也找不到喬祖望,喬一成只好用生活費還二姨。這下子,連買菜買米都快沒有錢了。

  喬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兒賭錢,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沒有用。

  喬一成想了好幾個晚上,翻來覆去地想,終於下了決心。

  只有這一個法子了,不斷了他那個根,他永遠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女兒們。

  於是十四歲的少年喬一成做了這輩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兒。

  他跑到派出所,對員警說:有人偷偷賭博,你們抓不抓?

  當天晚上,員警真的把喬祖望一夥偷偷賭錢的人給抓走了。

  喬祖望跟他的難兄難弟們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閉室冰冷的地上,一邊懊惱一邊想不明白,他們賭了這麼久,藏在張老四家小院最裡一進的屋子裡,這樣小心,大熱天都關著窗,窗上掛著厚簾子,桌上墊毯子,怎麼就叫員警知道了呢,除非是家裡人自己告發的。

  喬祖望是在值夜班的員警閒聊中瞭解到原來是自己大兒子告發他們的。

  喬祖望一夥人給關了兩天,罰了點錢,最後給放了出來。

  喬祖望覺得在局子裡呆了兩天,身上臭得簡直像是掉進了茅坑,一回家就燒了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喬一成心裡忐忑不安,巴結地幫爸爸燒水拎水倒水,巴結地替爸拿好乾淨的換洗衣服,偷眼觀察爸爸的神情,好象還算平靜,估計是不知道吧。

  喬祖望洗了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飯後,把大兒子叫到自己臥室,咣地關上了門,解下自己的帆布褲帶。

  喬一成絕望地想:完了。

  喬祖望半句話也沒有,揚起褲帶對著喬一成劈頭蓋臉地抽下去。

  喬一成死死地抱緊腦袋,把整個脊背與屁股亮給爸爸。

  如果不讓他出氣,他不會甘心的,背不要緊,舊夾衣雖然薄,多少能護著點兒,屁股上肉多,挨兩下也不要緊,腦子打壞了就不能上學了。喬一成對自己在這樣的時刻依然能保持這樣的冷靜也很奇怪。

  褲帶帶著輕微的呼嘯聲打在背上,要過幾秒種那尖厲的痛才會沿著脊樑骨傳到四肢,再傳到心尖上,喬一成也不喊痛也不求饒,只跳得象一隻青蛙,在不大的屋子裡轉圈兒,一會兒就累了,可是不敢停下來,一停下來,褲帶在身上落實了,會更痛。

  喬一成記憶裡上一回挨打已隔了很久,喬祖望並不經常打小孩,就算揚起手來,沒打兩下子,也有媽媽會趕過來護著。

  喬祖望揚起的褲帶狠狠地掃過喬一成大腿根兒,喬一成隻穿著兩層單褲,這一下子,太厲害,喬一成尖叫一聲,叫得喬祖望也嚇住了,停了呼呼地喘氣。

  這一下子,打散了喬一成心裡所有的關於如何將傷害與疼痛減到最小的算計,他蜷縮在爸爸的腳下,幾乎蜷成了一個圓,開始痛哭。

  二強帶著兩個妹妹一直在堂屋裡,聽得見爸爸屋子裡傳來的褲帶打在肉體上的叭叭聲,人跑過來跑過去的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忽地聽到大哥痛極的叫聲與哭聲,二強嚇得一把拉了三麗與四美,象地震那會兒一樣鑽到八仙桌下躲起來。

  三麗嚶嚶地哭起來,四美是嚇得連哭都忘了,二強一手一個護著自己的妹妹們,其實他也嚇了個半死,總覺得那呼呼作響的褲帶隨時可能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出去看一下,爬出桌子的時候磕了頭,半刻功夫就腫出了一個包來,又退回了八仙桌底下。

  這一個晚上,喬一成沒有回屋帶著弟弟妹妹們睡覺。

  第二天,喬二強和妹妹們也沒有找到他們的大哥。

  喬一成不見了。

  喬二強倒也不急,他想,到學校總能找到哥,哥不會不去上學的。

  直到在學校也沒有找到大哥,他才慌起來。

  喬祖望也慌了,才十來歲,雖是男孩子,出了事也不得了,聽說大橋橋洞下麵有死人,是睡到半夜不聲不響地在夢裡頭被人弄死了的。

  喬祖望真的跑到長江大橋橋洞下去找了一回,沒有找到,喬二強領著妹妹也跑出去找。

  二姨和二姨父知道了,也過來幫著找,還說最好是報個警,再到居委會彙報一下,大家一起幫忙會好找些。喬祖望覺得有理。

  一夥人足足找了兩天,最終是齊唯民想起來一處地方,帶著喬二強兄妹,抱上喬七七,幾人個摸過去一看,喬一成果然在。

  那是一處工地,離喬家挺遠,齊唯民和同學一起去玩的時候,碰到過喬一成,他和他的同學們到了星期天也愛上那兒去玩。

  工地上堆放著許多水泥管子,一個挨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迷宮似的,有孩子抱了稻草在裡面搭了個小窩子,權當做玩打遊擊遊戲時好人的根據地。

  喬一成就趴在那草窩子上,由得齊唯民帶著二強他們叫著他的名字,不肯出來。

  水泥管子裡黑洞洞的,一端頂著牆,另一端的入口處橫著另一個管子,只留下窄小的一個空間,天知道喬一成是怎麼鑽了進去的。

  三麗與四美蹲在那窄的空當處叫著:哥,哥。二強把妹妹們扒拉開,把胳膊伸進去想把他哥拽出來,可是沒夠著。

  這個時候,奇怪的事發生了,那個一直站在旁邊的兩歲的小不點喬七七,忽然趴下來,象一隻小小狗一樣地,從那小空當裡鑽了進去。

  喬一成趴在那裡,聽著弟妹與齊唯民的叫聲,渾身痛得散開了一樣,眼淚流出來,落到草上,刺得臉生痛,可是就是倔得不動。

  他不想出去,不想看見任何人。

  忽然有只暖乎乎的小小的手摸上了喬一成的耳朵,嚇了喬一成一跳,可是這手太暖了,是幾乎沒凍死的喬一成這兩天裡接觸到的,最溫暖的東西。

  喬一成抬起半個身子,正正地對上了喬七七的小臉。

  小七的眼睛在暗暗的水泥管子裡是那樣的亮,喬一成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在笑。

  小七果然在笑,咯咯的,也許他以前這是一場很好玩的遊戲。他把臉朝著哥哥湊過去,嘴巴裡波波地吐著,口水全噴到了喬一成的臉上。

  三麗也爬了進來,可是只進來了半個身子,地方太小,擠不進來了。

  齊唯民在外面和二強一起喊:喬一成,你出來吧,哥你出來吧。

  喬一成慢慢地鑽出來,齊唯民帶著弟妹們用力推開擋著道的另一個水泥管子,喬一成的手腳快凍僵了,行動很遲緩。

  他看見他的弟弟妹妹們,他們也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就象幾隻絕望的灰敗的小牲口。

  只有喬七七在笑。唔咩唔咩地不知在說什麼。他說話挺晚,也不清楚。

  最後是齊唯民把喬一成背回家的,他比喬一成略高一點,但是要結實得多。喬二強抱著喬七七跟在後面,喬七七不太習慣自己親二哥的懷抱,扭動掙扎想下來,一邊咬著小拳頭,塗了二強一臉的口水。

  喬一成回家後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兩天,人瘦了一圈。

  這一場病也算是有點收穫。

  第一個收穫是,二姨來看他時,給他做了許久沒有吃過的糖心蛋,而且做了兩回。

  第二,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喬二強開始負責做三頓飯了,倒還象模像樣的,他自己也不亦樂乎,看來竟是很有當一個廚子的潛力。

  第三個,也是最大的收穫。

  喬祖望不賭了,每晚回家睡。

  他們的生活費也漲到了每個月二十塊。

  二姨那邊喬七七的生活費也漲了兩塊錢。雖然喬祖望抱怨說,現在他一發工資兩下裡一給錢,口袋馬上空了,一個一個全是討債鬼,可是,日子到底好過些了。

  喬一成再回到學校,坐在課堂裡上課的時候,冬天來了。

  這個冬天果然很冷。

  喬一成神情冷冷地,理直氣壯地跟爸爸提出,家裡要裝取暖的爐子。

  喬祖望買來了白鐵皮,二姨夫替他們敲敲焊焊,做成了幾條細長的管子,裝在煤爐上。

  這一個冬天,喬家堂屋不冷,偶爾還會飄出烤山芋的香味來。綿白的煙,從伸出窗來一小截的細管煙囪裡飄出來,散進冬天淡青的天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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