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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借著表哥招待氣哼哼的麻老二飲酒的空當,我溜到上房去找麻三姑。果然,麻三姑一見我便放聲大哭,口中是"兒大不由爺"、"娶了媳婦忘了娘"之類的舊話,我勸解了半天,這才知道個大概。原來,麻老二的手下近來很不安穩,原因卻不再是關於投靠什麼人的問題,而是關於麻三姑的問題。他們覺得,以往大家只是"拉杆子",麻老二畏懼老娘,讓大傢伙兒事事聽他老娘安排也還罷了,可如今大家投了新東家,有了靠山,就不能凡事再由著麻三姑撮弄,以免誤了大家的前程。她哭訴道:"姑爺,我專門找你來,就是想讓你評評這個理,這些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他們也不想想,沒有老娘我出主意想辦法,他們還不早就被官家剿滅了,哪有什麼前程?最可恨的還是你二哥,早就跟我有了異心,嫌我多事,小兔崽子們鬧事其實都是他鼓搗的,天可憐見,自從盤古開天地,老娘疼兒子有錯嗎……"

  等表哥來上房看望麻三姑,我又跑過去將麻老二拉到一邊問詳情。麻老二恨道:"我一輩子沒出息,讓老娘攥在手心兒裡,難怪叫人家看不起!"我安慰他說:"沒有人瞧不起你,只要把辛店據點拿下來,弟兄們哪一個能不佩服你?"他的苦臉上擠了半天也沒能擠出個笑紋,說所有這一切都是他老娘的安排,他只能當個跑腿的"碎催",要佩服他們也該佩服他老娘,哪會容他顯山露水……

  我終於明白了,麻三姑跟許多早年喪夫的寡婦一樣,把兒子當成了自己這輩子唯一的指望,為了防止他不孝,便會運用任何可能的手段將兒子牢牢地控制在手心裡。只是,喪夫之人要求兒女的"孝順"比常人要苛刻得多,甚至會表現出許多讓人難以理解的怪癖。為此我又有些同情麻老二,以麻三姑的厲害,真不知道這幾十年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丟下麻老二往外走,我的心裡亂糟糟的沒個准主意。院子裡堆著玉如的嫁妝,管事的正在唱名核對,一樁樁一件件的挺齊全,看來麻三姑沒少費心。我走出院門來到街上,見偽軍們正趕著馬車替表哥挨家挨戶收禮金,沒有現錢給雞蛋或花生仁也可以,鬧得整個辛店街雞飛狗跳。

  得知他們母子之間發生"內訌",我便擔心仍然留在麻三姑家的玉如。若說此時有誰的處境最危險,就應該是她了,因為,一旦發生"窩裡反",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挾持玉如威脅對方。

  想到此處我突然靈機一動,借了輛自行車騎上便跑。鄉間坑坑窪窪的土路顛得我屁股生疼,腿間也磨破了,十五裡路轉眼便到。闖進麻三姑家我高聲呼叫玉如,叫了幾聲她才露面。原來她已經盤了頭,正在試穿嫁衣,下身是平金繡的大紅裙,上身是五色絲線繡的大紅襖,腳上是"連生貴子"的大紅鞋,手中拿著一塊"百年好合"的大紅蓋頭。她一見我便將身子左轉右轉,問我是否好看。我連聲說好看,好看,便催她坐上車跟我一起走。見我騎車往北去,玉如忙問:"咱們這是去哪?"我說去滄州。她問:"不結婚了?"我說你嫁了人我跟誰過去?不想,她猛地從車上跳下來,險些閃了我一個跟頭,我忙說時間緊迫,再搗亂可就走不脫啦。

  說老實話,當時我絕不認為自己是被這個"渾蛋透頂"的局面嚇跑的,而是認為自己靈機一動發現了全新的解決辦法--我要乘亂偷走玉如,讓麻三姑失去控制我的"人質",然後不得不另找一位"新娘"頂替成婚。反正我們的目的是吃掉辛店據點,只要明天我帶領大傢伙兒把婚禮操辦得熱熱鬧鬧,再把表哥灌醉,讓他認不得新娘,剩下的一切就完全可以照原定計劃進行。

  然而,等我講完這個計畫再催玉如上車時,卻發現盤上頭的玉如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只見她冷冷地道:"臨來之前卦師倒是說過,"你會失去一個自救救人的機會",但我萬沒想到,為了"自救救人",你居然選擇了逃跑。"聽到這話我心下一抖,忙說:"這可不是逃跑,這是戰略撤退,現在我表哥見到共產黨人就殺,咱們的連絡人已經被他砍了頭,而麻三姑和麻老二母子之間又有可能反目成仇,咱們夾在中間必死無疑。"聽到這話,玉如的目光頓時變得鋒利,話音也堅定得嚇人,她說:"我雖然膽小,連老鼠都害怕,但我知道,這並不是革命者逃跑的理由,所以,明天扮演新娘子我責無旁貸。"

  她說的沒錯,死亡嚇不倒共產黨人,我連忙轉換話題說:"抗日救國可不是只有這一條路,沒必要非得做出這種"嫁活人妻"的荒唐事,況且,萬一麻老二明天在婚禮上出點差錯,或者他們突然間臨陣脫逃,結果當真把你嫁給了我表哥,那該怎麼辦?這可是關乎到你的名節和我的名聲的大事。"

  這句話一出口,便讓我立刻認清了自己憂心忡忡的真正原因--原來我內心深處真正恐懼的,就是怕擔了這個難以啟齒的壞名聲。想到此處,我不禁有些看不起自己,同時也怕玉如會因此而看不起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她,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苦衷。然而,玉如並不理解我的苦衷,反而勃然大怒,咬牙恨道:"我這可真是瞎了眼,怎麼會看上你這種心思齷齪的膽小鬼?你也不用胡思亂想,我現在就告訴你,如果明晚的計畫不成功,那我就當真嫁給你表哥,住進據點,然後跟乾娘裡應外合,打擊日寇漢奸。"說罷她邁著大步回村裡去了,我像個傻瓜一樣愣在路邊。

  玉如的當頭棒喝,如同醍醐灌頂,讓我從一個吃醋的丈夫又變回到革命者。看起來,在這個關鍵時刻,玉如的勇氣和意志倒顯得比我高尚多了。是啊,這就是學生革命者的可愛之處,因為他們義無反顧;但這也是學生革命者的可惱之處,因為他們不肯變通。如今我被她逼得毫無辦法,為了"自救救人",我急忙騎車趕回辛店據點,找偽軍瞭解明天夜裡值班的情況。

  10

  第二天一早,我跟隨表哥帶著一隊偽軍前去迎親。表哥十字披紅,帽插金花,騎在借來的洋馬上,一臉的喜氣。麻三姑原說自己是不祥之身,不便相送,但表哥卻說他在本地沒有長輩,只好勞動義母前往,也好拜堂時能行"全禮",為此他還特地帶來了一輛大青騾子拉的轎車。媒人和送親的喜婆子都是臨時請來的,麻老二另外帶著二十來個弟兄,每人穿一件灰大褂,空手沒帶武器,算是送親的娘家兄弟。

  回程時,我步行跟在轎子旁邊,想隔著轎簾跟玉如講幾句話,不想她一言不發,想必還在因為我昨天的"臨陣脫逃"而生氣。轎子來到劉小辮家門口,玉如卻不肯下轎,喜婆子扒著轎簾一問才告訴大家,原來新娘子是滿族人,規矩大,雖說是身在異地,因陋就簡,可有些禮數卻少不得。又問什麼禮數少不得,轎子裡回話說,頭一樁便是"射煞"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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