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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走出據點,路過一家骯髒的小飯鋪,我以為表哥要請我在這裡吃飯,不想,他只將滿臉油泥、紮著圍裙的掌櫃的叫出來說,你趕緊帶個話,說我表弟特地從天津來拜會你們東家。當晚,表哥把我安置在一個年輕寡婦家裡住,寡婦自稱夫家姓周,表哥卻叫她王二姐,我只叫大嫂。顯然這婦人是表哥的姘婦,對我親熱得好似一盆火,打酒、割肉、烙餅、炒雞蛋,她五歲的小女兒也跟著剝蔥、抱柴禾。我惦記著借住在聯絡人家裡的玉如,但又不能不順了表哥的意住在這裡,心中很不踏實。不想,等表哥剛回據點值夜,高占魁就來了,隔著院門高聲道:"二姐你忙哪,今天集上賣剩下兩捆韭菜,給你拿一捆吃!"說罷將韭菜放在門口便去了。

  我知道高占魁必定是來找我,便藉故吃得太飽出去遛食,剛轉過街角,高占魁就拉起我飛也似的跑回家。原來玉如病了,上吐下瀉,發燒不止。她一見我就委屈得什麼似的,說我跟你私奔那天沒看皇曆,原來是個"大破"之日,可不是好兆,如今連卦師的話也應驗了,所以咱們還是先回去,跟領導解釋解釋,等選個好日子再來。我說你上吐下瀉是水土不服,發燒是你這一夏天積的火,坐船被夜風傷著了,內熱上火,外感風寒,沒有大礙。但我這話她根本聽不進去,只是一個勁地埋怨我不疼她。

  滿族舊家的姑娘出嫁前都被寵壞了,一點小病痛也禁受不起,可這附近幾十裡又沒有醫生,無奈之下,我只好聽從高占魁的建議,帶著玉如去十五裡外的村子找麻三姑。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位麻三姑其實就是麻老二的寡婦娘。

  麻三姑五十多歲的年紀,漆黑的頭髮挽著個髻兒,用刨花水梳得晶亮;雖是三寸小腳,走起路來卻噔噔的,好似一對鍛鐵花鋤;臉上的相貌我最初沒看清,因為她那雙眼睛就是一台戲,而等到她開口時,我的五官便好似同時被她的話語灌得滿滿的,一時間什麼也辨認不清了。她說:"哎呀,這是誰家的小媳婦這個俊哪!天仙下凡楊貴妃再世這麼俊的媳婦,該不是先生您的吧?什麼叫前世修今生今生修來世,您真好福氣!瞧您這氣色便是騎大馬坐大轎的命,到我們這小地方來想必是有大買賣要做,不像我那沒出息的老兒子不敢出門見世面……"她將東屋裡的七八個孩子趕到西屋,又從炕櫃裡抱出新被褥鋪床讓玉如躺下,說你們大地方來的人嬌貴,睡不慣粗布被,您是從天津衛坐船來還是從濟南府坐車來……

  還不到一支煙的功夫,麻三姑就將我們二人的身世家財巧妙地套問了一遍,那股精明麻利、親熱自信的勁頭,徹底將玉如迷住了,等到聽她說滿族人最虔敬,信喇嘛,"瞧香"才能管用時,玉如的眼淚便止不住了。三炷香燃起,燒成右高左低,麻三姑說你們城裡的姑娘媳婦眼裡素淨,到了我們這荒村野店難免瞧見不乾淨的東西,這是"撞客"了。說話間她從瓷罐裡摸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在佛前供了供,便用熱黃酒化開給玉如灌下,又讓孩子們剝大蒜搗爛,一邊誇讚玉如細皮嫩肉,"天足"便利,一邊將調了麵粉的蒜泥敷在玉如的足心和肚臍上,然後她用手指將玉如從頭到腳一通揉捏,說你今晚就歇在我這兒,出兩身汗,明天一早就沒事了。

  麻三姑的這番裝神弄鬼騙得了玉如和鄉下的愚夫愚婦,卻騙不了我,但我對她治病的手段倒是很讚賞。她給玉如喝下去的那塊東西我認得,是"焦神曲",治腸胃不調最有效,而搗蒜敷臍也是治療腹瀉的妙方。然而,我卻不能讓玉如住在這裡,以麻三姑的精明世故,等到明天早上,玉如說不定已經連黨組織的情況也對她"交代"了。

  2

  幾天之後我見到麻老二時,只當他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空長個大個子,卻是一臉的愁苦相,不似我姨夫手下的那班人總是帶著股子滿不在乎的勁頭。他見面的頭一句便是抱怨,說劉隊長沒事淨給他找麻煩,他又從哪變出來你這麼個表弟,該不是共匪吧?他口中的劉隊長就是我表哥,我說:"你看我像共產黨嗎?"他說:"不論是君子、惡人,臉上可都沒寫著字,還是說正經的,你有何貴幹?"我笑道:"借用劉唐見晁蓋的話說,我這是給你送來了一行大富貴。"他依舊苦著臉說:""劫道"是我的本行,用不著你送"生辰綱"。"我說:"比那路買賣可大多了。"他便問是什麼買賣。但我此時還沒想好是否對他說實話,只得脫下皮鞋來揉捏走得酸疼的腳,好借機緩一緩進展過快的話題。麻老二倒也沒再催問,而是從我帶來的褡褳裡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又將瓶子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口。就這樣,我們二人一人坐在一隻墳包上,附近都是玉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誰也沒再講話,麻老二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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